“哈哈哈!先前因变故横生,太子殿下转向兵家求学,叫人好不惋惜。”
“如今总算是拨云见日,要来修习我墨门之道了!”
“不知这教导之责,会不会落在我头上?”
“依我看,十有八九是我——毕竟我可是太子的工部尚书!”
“若真由我授业,殿下该唤我‘相里师’?还是亲昵些,称一声‘季师’?”
“光是想想,心里就美得很呐!”
看着相里季几人得意忘形的模样,在场其余诸子百家的博士们个个咬牙切齿,掌心攥得发白。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上回围殴墨家那帮人,真是下手太轻了!
早该狠狠教训一番,让他们晓得什么叫安分守己!
如今儒家那边没了淳于越等人出头惹眼,风头一转,竟轮到相里季这几个墨者成了众矢之的,引得各方学者齐齐侧目、心生厌烦。
另一边,初入朝堂、尚不知前因后果的农家博士陈相、陈辛,望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满心疑惑。
陈辛悄悄碰了碰身旁名家博士的手臂,压低声音问:
“墨家人……一向都是这般招人讨厌吗?”
那名家博士斜眼扫了扫陈辛,淡淡点头:“可不是嘛,打从他们进宫那天起,就没消停过。”
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待会儿天幕一结束,我们打算再教训他们一顿,你们农家居然不来凑个热闹?”
此言一出,陈相、陈辛当场愣住。
什么?
集体围殴?
还“再”来一次?
难不成之前已经干过这种事?
这是治学的方式,还是朝堂上的日常规矩?
两位新来的农家博士面面相觑,连忙摆手推辞,生怕卷入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争。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相里季等人,早已察觉四周投来的敌意目光与其他学派之间交换的眼神。
但他们非但不惧,反而嘴角含笑,心中早有盘算。
上次猝不及防,被一群人联手掀进了池子里,狼狈不堪。
这次?他们可做足了准备!
别看一个个衣袖宽大、两手空空,实则每人怀里都藏满了机关零件。
只要片刻工夫,这些散碎部件便能拼合成各式巧械:
改良过的袖网,弹出即罩头缠身,叫人动弹不得;
暗藏沙土的小筒,一触即发,扬起漫天尘雾,迷眼封视;
还有可拆可合的链鞭、折叠棍、三节棒……应有尽有。
如今人人身上都是一座行走的机括库,只等一声令下,就能让全场见识见识什么叫“非攻”之外的“善守”。
这一次,相里季等人自信满满,哪怕面对百家围攻,也敢以墨门之力,独战群儒!
于是,他们一边盯着天幕,一边故意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言语间极尽张扬——
分明就是在挑衅。
太子扶苏有意研习墨家学说的消息传来,身为墨者且任工部尚书的相里季,自是欣喜万分。
作为六部之中执掌营造匠作的要员,他所知内情远比他人更深一层。
譬如,太子在成长途中,将依次拜习各家之术。
此前已随农家许子修习耕读之道,又曾师从王翦、蒙武、尉缭等人研习兵法韬略。
那么接下来……意味着什么,还不清楚吗?
倘若太子扶苏在研习诸子学说的过程中,对某一家的思想尤为青睐,
那这一家便极有可能在秦国占据主导地位,进而风行于朝野之间。
待将来秦国平定六国、一统天下之时,若得太子青眼的这一派思想,甚至有望成为普天之下最主流的学说,广布四海!
眼下局势已然清晰:只要太子扶苏安然无恙,他继承王位、执掌秦政,几乎是注定之事。
一旦未来的秦王对某一门学问另眼相看,那这门学问又何愁不能在秦国立足?何惧不能通行天下?
根本无需担忧。
回望过往,法家正是因历代秦君的倚重,才得以独占思想高地,主宰朝纲。
而身为墨家分支——相里氏一脉的传人,相里季自然也怀揣着同样的期望:
希望墨家之言有朝一日能取代法家,成为秦国乃至天下的正统思想。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尤为关键。
他听闻太子扶苏在修习农家与兵家之术时,并未止步于照本宣科,
反而加以补全、深化,甚至将其推向新的境界,使原本粗疏的理论变得更加周密、更具说服力。
这一点,对于任何一门学说而言,都至关重要。
若一种思想长期固守旧章,缺乏创新与演进,
便会逐渐失去活力,变得陈腐呆板;
一旦失去吸引力,便难以吸引年轻士子投身其中;
而无人传承,学说就如同枯木,终将腐朽凋零。
最终,也只能如无数湮没在岁月尘埃中的流派一般,被人遗忘,无声消逝。
然而,要做到推陈出新谈何容易?
凡能在自家学派中开疆拓土、别开生面者,皆可被尊为“子”——宗师级的人物。
翻遍诸子百家,真正能担此称号的,又有几人?
更何况,自墨子仙逝之后,墨家早已分裂为三支,彼此争执不休,
别说创新发展了,就连祖师留下的原初教义,都险些在内斗中支离破碎。
因此,相里季心中实则抱有两个目的:
其一,借讲学之机亲近太子,争取赢得他的重视,为墨家争得未来在朝堂上的一席之地;
其二,更希望能借助太子的非凡才智,为墨家注入新血,重新整合分裂已久的三大支脉。
前一个目标,未必能成。
毕竟法家根基深厚,农家亦有实绩支撑,墨家想要取而代之,阻力重重。
但后一个愿望,相里季却抱有极大信心。
这份信心,并非仅仅源于太子曾完善农家与兵家的事迹,
而是来自他对太子过往所造之物的观察——耧车、曲辕犁、石磨……这些巧思精工的器具,无一不出自太子之手。
仅从这些发明便可看出,太子天生便具墨者之质——重实干、善技艺、恤民力。
若他肯潜心钻研墨家技艺之道,或许真能超越先师墨子,开创前所未有的伟业。
此刻,在太子六部之一的工部会堂内,身为工部尚书的相里季立于高台之上,
目光扫过下方端坐的太子扶苏,以及两侧肃然聆听的墨家子弟,不禁微微颔首。
当初得知太子有意学习墨家思想时,相里氏内部便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不少人都想争取这份讲学之责,不仅为传播学说,更为那份难得的荣光——
谁能成为太子的授业之人,谁就能博得“太子之师”或“半师”的尊号。
待他日太子登基为王,这一称号也将随之升格为“王师”或“先师”,
地位尊崇,影响深远,足以荫及子孙,光耀门楣。
除了明面上的种种优待,背后还藏着不少隐性的实惠与机缘。
可想而知,多少墨家弟子都眼巴巴盼着能争到这个机会。
好在相里季本就是当今墨门中最杰出的传人之一,又身居太子六部中工部尚书之位,权势与声望兼具,硬是压过了族中诸多长老和其他竞争者。
最终,他成功拿到了那个难得的资格——以墨家代表的身份,为太子扶苏讲授墨家学说。
其实墨家从不吝于传授自家理念,非但不藏私,反而巴不得天下人都能通晓墨家的道理。
正巧最近墨家因研制新式农具和织机,从民间招募了不少匠人。
这些人虽已掌握技艺,却尚未系统学习过墨家思想。
相里季思虑之后,干脆一并带上了这些新来的工匠。
既为太子讲学,也趁此机会向这些新人传道授业,让他们早日真正融入墨门,成为有识有德的墨者。
当然,授课时仍以太子为核心,答疑解惑优先照顾扶苏。
至于其他工匠的疑问,则由随行的相里氏年轻子弟代为解答,或等相里季空暇之时再行指点。
环视下方端坐的太子扶苏,以及那些满脸期待的新晋匠人,相里季轻咳两声,缓缓开口:“墨之一脉,起于墨翟,也就是世人所称的墨子。”
“墨子仙逝后,墨家逐渐分为三支: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我们相里氏一支,因长居秦国,曾助秦扫平六国、一统天下,故被另两派称为‘秦墨’。”
“相夫氏多活动于齐地,因而被我们与邓陵氏称为‘齐墨’。”
“邓陵氏则扎根楚地,因此也被我们两派唤作‘楚墨’。”
“三家之所以分立,根源在于对‘兼爱’与‘非攻’的理解大相径庭,彼此难以调和。”
“其中相夫氏极力反对一切形式的暴力,哪怕是百姓反抗压迫之举也不允,只主张以言辞游说诸侯,推行兼爱之道。”
“他们幻想着凭一张嘴,便能让各国君主放下刀兵,还天下太平。”
“然而,在我们相里氏与邓陵氏看来,这般想法无异于痴心妄想。”
“若言语真有用,那当君王听见百姓被强征入伍、骨肉分离时的哀哭,怎会无动于衷?”
“若言语真能感化人心,那当君王听闻无辜黎民惨遭屠戮、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号时,为何仍不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