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婶走后，李秀芬把桂花包好放进柜子最上层。她顺手摸了摸那本旧食谱，纸页有点发脆，边角卷了，但字迹还在。她没再翻，只是合上放回原处。
天快黑时，林建华回来，手里拎着半块肥皂和一小袋盐。他把东西搁在桌上，搓了搓手：“冷了。”
“炉子刚烧上。”她说，“水一会儿就好。”
他脱了外套挂到门后，瞥见桌上日历，红圈标着十五。“中秋了？”他问。
“后天。”她递过一碗热水，“我在想，能不能把月饼切一切，给每家送点尝个味儿。”
他低头吹了吹热气，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说：“行，你定。”
第二天一早，她拿着副食本去居委会领月饼。队伍不长，但人人脸上都透着盼头。轮到她时，工作人员从箱子里取出一块圆饼，纸包得严实，印着红字“五仁”。
她捧着回家，放在灶台边晾着。中午林建华回来吃饭，看了两眼：“就这么一块，你还打算分？”
“一人一口，图个团圆。”她说，“赵大妈前阵子还给我送腌萝卜，吴婶也帮着收过梅子核，这时候不分，啥时候分？”
他夹了一筷子炒白菜，嚼了两下：“你说咋办就咋办。”
她找来油纸，裁成小方块，用刀小心把月饼切成十二份。每份指甲盖大小，裹上一张油纸，写上“中秋安康”，下午挨家送去。
送到钱婶门口时，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条缝，把那一小块放进去，没敲门。
晚上她正洗锅，听见外头有动静。赵大妈提着个小罐子过来，掀开盖子给她看：“我那糖蒜好了，酸甜口，配稀饭正好。你要不要一点？”
“您留着吃。”她说。
“哪能啊！”赵大妈塞进她手里，“你那月饼我吃了，香得很！芝麻多，还有青红丝。我家老头子都没舍得咬第二口。”
她笑：“值当不了几个钱。”
“话不是这么说。”赵大妈拍拍她胳膊，“这节骨眼上，谁家不是省着？你能想到大伙儿，这份心就金贵。”
孙桂香是傍晚来的，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盖着布。揭开一看，两个南瓜饼，表皮焦黄。
“小强爱吃这个。”她说，“我多蒸了一个，你尝尝。”
“谢谢。”她接过，“明儿我煨地骨芽，加点桂花，您也来端一碗。”
孙桂香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秀芬……今年中秋，你们家要不也来我家坐坐？地方小，可暖和。”
“好啊。”她说，“咱们院里谁都不用单过节。”
夜里她靠在床上缝补袜子，林建华坐在旁边剥蒜。
“我今天看见郑老爷子在门口晒笔墨。”他说，“好像在收拾东西。”
“他答应教小强认药了。”她说，“明天就开始。”
林建华点头：“老人肯开口就不容易。”
“我想着，中秋那天晚上，咱们在院子里摆一圈凳子，谁家有啥带啥，凑顿饭。”她说，“不讲究排场，就图个热闹。”
他剥完最后一瓣蒜，放进碗里：“行。我去厂里看看有没有人倒班，剩点火腿肠啥的。”
第三天中午，她开始准备。砂锅里煨地骨芽，泡好的根茎加上几粒干桂花，小火慢炖。香味一起，隔壁孩子就扒门框了。
“秀芬姨，又做啥好吃的？”
“等会儿就知道。”她说。
赵大妈第一个响应，搬出自家腌的糖醋白菜，颜色红亮。她还带来一碟炸花生米，说是儿子探亲带回的。
“这点东西不算啥。”她说，“就是图个气氛。”
孙桂香蒸了玉米面窝头，中间夹了枣泥。小强帮忙端过来，一路护着不让洒。
周建国下了白班，从厂里带回两根火腿肠，切丁煮了个汤。王霞拌了凉粉皮，加了酱油和麻油。
“妞妞非要跟着。”她抱着女儿，“我说天冷，她说要看灯。”
吴婶最后一个到，端着一碟咸鸭蛋，五个，每个切两半。
“我就这点东西。”她放下盘子，“别嫌少。”
“不少。”李秀芬接过来，“您能来就挺好。”
郑老爷子没出门，但她在他门口摆了张小桌，放了副碗筷。她还拿了张红纸，请他写几个字贴墙上。
老人犹豫了一下，蘸墨写下“月圆人安”四个字。字迹苍劲，没人敢说不好。
六点半，天全黑了。林建华搬出长板凳围成圈，煤炉上坐着一壶热茶。孩子们提着纸灯笼跑，妞妞穿得太厚，像个小球，追不上也舍不得停。
月亮升起来时，刘主任来了。她穿着深蓝制服，手里提着个牛皮纸包。
“听说你们这儿过节热闹，我来瞧瞧。”她说，“还带了两斤水果糖，大伙儿分分。”
没人说话。赵大妈赶紧让座：“您坐主位！”
“我不坐。”刘主任笑着摆手，“我就站会儿。你们这样子，真让我心里暖。现在多少院子为抢水吵架，你们倒能把月饼分着吃，不容易。”
她环顾一圈：“这年头，日子紧巴，可人心不能散。你们这个院子，是模范。”
大家笑了。赵大妈趁机讲起年轻时偷摘生产队柿子的事，爬树摔进粪坑，满脸黄泥，队长追着打。
笑声响成一片。连吴婶都咧了嘴。
李秀芬坐在林建华边上，他递来一杯热茶。她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滑下去。
小强举着郑老爷子扎的兔子灯跑过来，脸上沾着糖渣：“秀芬姨你看！会转！”
“好看。”她说。
钱婶挪到她身边坐下，声音压低：“明年中秋，咱们试试做月饼皮？我看书上有法子，用猪油和面，包豆沙。”
“能行。”她说。
“我那本食谱，后面还有几道节令菜。”钱婶说，“腊八粥、春卷、清明粿，我都记着。”
“您教我。”她说。
“嗯。”钱婶点头，“慢慢来。”
月亮到了头顶，清光照满院子。每个人脸上都有光。林建华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跳了一下。
刘主任起身要走，临走拍了拍李秀芬的肩：“你们这个院子，真是模范。”
她走出院门，背影消失在巷口。
赵大妈喝了一小口自酿米酒，脸红扑扑的：“建国，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倒夜班吗？吐得满地都是，王霞蹲地上给你擦……”
王霞笑骂：“你咋啥都往外说！”
“这不是团圆嘛！”赵大妈嗓门更大，“不说憋着干啥！”
孙桂香破天荒笑了两次。一次是小强把灯举太高撞上门框，一次是妞妞学鸭子叫。
吴婶没怎么说话，但她碗里的地骨芽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
郑老爷子坐在角落藤椅上，手里捏着一支毛笔，没写字，只是摩挲笔杆。
林建华悄悄往李秀芬身后披了件旧毛毯。
她抬头看月亮，又低头看这一圈人。
小强拉着妞妞绕圈跑，两人撞在一起摔倒，咯咯笑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