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把锅里的粥盛进碗里,盖上小碟子。天刚过晌午,阳光斜斜地照在院墙上,她端着碗往郑家走,脚步没停。
井台边水声哗哗响,吴婶正搓着衣裳,见她过来,声音立马拔高:“哎哟,又送饭去啦?这都第几回了?老爷子吃不吃得下还两说呢!”
秀芬没应,只低头看了看碗沿,热气还在往上冒。
“你别以为没人知道!”吴婶甩了把湿衣服,溅起一片水花,“他一连三天没出门,连茅房都不上,你说你把他关屋里头干啥?是不是怕人看见他瘦成皮包骨?”
旁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小孩衫子,被风吹得轻轻晃。赵大妈蹲在不远处择菜,抬头看了眼,又低下头去。
秀芬仍没说话,走到郑家门口,抬手轻叩两下。
门开了条缝,郑老爷子站在里面,脸色清瘦,但站得笔直。他接过碗,目光扫过井台方向,嗓音低却清楚:“我吃得挺好,今早还喝了半碗米汤,是你吴婶自己瞎猜。”
吴婶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
“再说了,”老人又开口,“我活了六十多年,还能让人饿着不成?倒是你家老吴,昨儿半夜嚷嚷要喝热水,你倒了杯凉的就递过去,那才叫不孝顺。”
话落,门“咔”地一声关上。
井台边一时静了下来。赵大妈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走过去低声说:“老爷子能说话就行,谁信她那一套。”
吴婶脸涨得通红,嘴里嘟囔着:“你们等着瞧,早晚有她露馅的时候。”可声音比刚才小多了。
秀芬转身回自家院子,路过水龙头时,赵大妈悄悄拉住她袖子:“别理她,现在人都看清了,你是真心待老爷子。”
秀芬点点头,没多说。
傍晚林建华回来,厂里轮班提前收工。他一进门就听见王霞在门口跟人嘀咕,见他来了,立刻住了嘴。他也没问,进屋洗了把脸,坐下吃饭。
桌上是玉米面窝头,一碟腌萝卜,还有半碗剩粥。秀芬给他倒了杯热水,放在手边。
“今天院里有人说你不好。”他忽然开口,声音压着,“说你把老爷子关屋里,不让他见人。”
秀芬夹了一筷子萝卜放进他碗里:“我知道。”
“你咋不争?”他抬头看她,“这事传出去,影响多坏。”
“争有用吗?”她放下筷子,“我说我没做亏心事,她说我图谋不轨,谁信谁不信,不是一句话的事。”
林建华皱眉:“那你打算一直忍着?”
“我不是忍。”她看着他,“我是等。等老爷子愿意说话,等大伙儿自己看明白。现在我去闹,反倒像心里有鬼。”
林建华盯着碗里的饭,没动筷。良久,才低声说:“可你一个人扛着,我不踏实。”
“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这么过。”她笑了笑,“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回来了。”
他喉结动了动,端起碗一口一口吃起来,吃得比平时慢。
夜里,灯亮着。林建华坐在小桌前翻月票本,手指在“探亲”那一栏划来划去。秀芬在缝一件旧衬衫,针线穿过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哥下个月回来。”他突然说,“他在街道办认识人,以前帮邻居开过证明。”
秀芬停下针,抬眼看他。
“要不要让他来一趟?”他问,“不一定要做什么,就是露个面,让大家知道……咱们不是没人管。”
秀芬想了想,点头:“行。只要他肯来坐坐,说说话,就够了。”
“那我写信。”他把本子合上,“早点寄出去。”
两人再没说话,屋里只剩下油灯芯偶尔爆个小火花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秀芬照样煮了粥。这次加了点山药碎,熬得稀烂。她端着碗走到郑家门口,敲了门。
门开得很快。郑老爷子穿着洗旧的蓝布衫,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子,见是她,侧身让她进来。
秀芬一怔:“您这是……”
“屋里坐会儿。”他说,“外头风大。”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进了屋。
屋子比之前整洁了些,床铺叠好了,桌上多了个玻璃罐,装着几颗糖豆。老人指了指小凳子,示意她坐下。
“你这两天被人嚼舌根。”他坐下,声音低沉,“我知道。”
秀芬低头看着碗:“没事,清者自清。”
“可有人偏要泼脏水。”他盯着桌面,“吴家那女人,心眼窄,见不得别人好。她以为咬你几句,就能把你赶走?”
秀芬没接话。
“我昨天话说得重。”老人顿了顿,“但我得说。我不说,没人替你说话。”
秀芬抬起头,看着他。
“你照顾我,不是为别的。”他缓缓道,“是为了一碗热饭、一口软食,是怕我一个人倒了都没人知道。这种情分,比那些喊口号的实在得多。”
秀芬鼻子一酸,赶紧低头搅了搅粥。
“以后你还来。”他说,“别怕人说。你要不来,我才真撑不住。”
她用力点头。
走出门时,阳光正好照在门槛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站在窗后,没动,只是朝她轻轻点了下头。
中午林建华回来,脸上带着笑:“信寄出去了,我哥回电报说准来。”
秀芬正在切咸菜丝,闻言手一顿,刀尖落在案板上,发出“嗒”的一声。
“他说他媳妇也一块来。”林建华靠着门框,“还问要不要带点城里的点心。”
秀芬笑了:“那得好好准备顿饭。”
“可不是。”他走进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我还找厂里书记聊了两句,提了提咱们院里的事。他没多问,但点头了。”
秀芬没吭声,继续切菜。刀一下一下落下,节奏平稳。
晚上赵大妈又来了,手里拎着一小包绿豆:“给你熬点汤喝,最近累得慌。”
秀芬接过,道了谢。
“今天吴婶在厨房烧火,碰见我,嘴撇得老高。”赵大妈压低声音,“她说你勾结外人,要搞什么‘反动活动’,真是疯了!”
秀芬摇头:“由她说去。”
“可你得防着。”赵大妈临走前叮嘱,“她要是真写了材料递上去,街道派人来查,总归麻烦。”
“查就查。”秀芬说,“东西都在明面上,不怕翻。”
赵大妈走了。秀芬坐回桌前,剥着豆角。林建华在一边擦工具,铁钳、扳手排成一排。
“明天我轮休。”他说,“陪你去送饭。”
“嗯。”她应着,“顺便把那罐子还回去。”
“哪个罐子?”
“老爷子留下的那个陶罐。”她抬头,“我一直没动,就在柜子里放着。”
林建华停下动作:“你要还?”
“该还就得还。”她说,“他要是想给我,自然还会给。”
林建华看着她,忽然笑了:“你比我稳当。”
她也笑:“日子长了,就知道什么事值得急,什么事不用急。”
夜深了,灯还亮着。锅里剩下半碗粥,温在灶台上。窗外传来几声狗叫,接着又静了。
林建华把工具收进木箱,盖上盖子。秀芬吹灭油灯,屋里暗了下来,只有灶膛里一点余火,映着墙角的煤筐。
她刚要起身关门,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吴婶的声音:“钱婶!钱婶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