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雪化得蹊跷。
苏晚蹲在院角翻土时,铁锹突然磕到硬物,闷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冻土解冻后泛着黑褐色,湿泥里裹着块青灰色的东西,棱角被磨得光滑,倒像块被水泡透的老砖。她刚要伸手去抠,槐槐突然拽着她的裤脚往后退,小家伙后颈的梅花印记泛着淡粉,小手直指西厢房的方向——那里堆着从漠河带回来的行李,青铜匣就压在最底下的木箱里。
“怎么了?”陆时衍扛着柴进来,裤脚沾着融雪化成的泥浆。他顺着槐槐指的方向看去,西厢房的窗纸正簌簌发抖,像有东西在里面撞。去年从冰洞带回来的玄铁放在条案上,此刻竟渗出细密的水珠,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得日光里浮着层青雾。
青铜匣是在昨夜开始不安分的。
后半夜起了场倒春寒,窗棂被雪粒打得噼啪响。苏晚摸到槐槐滚烫的后颈时,听见西厢房传来断续的嗡鸣,像有无数只飞虫撞在铜器上。她推开门的瞬间,匣子里突然射出道青光,在墙上投出个扭曲的影子,像株被狂风弯折的梅树。
“这匣子在找什么。”陆时衍把玄铁往匣边挪了挪,两件东西相触的刹那,嗡鸣声突然拔高,震得案上的油灯都跳了跳。槐槐突然拍手笑起来,指着匣子锁扣上的“苏”字,那里正渗出暗红色的液珠,顺着木纹往下淌,在桌面上晕开朵梅花的形状。
此刻院角的泥土里,那青灰色硬物正随着青铜匣的嗡鸣微微震动。苏晚用铁锹把它撬出来时,发现是半块断裂的石碑,断面处刻着的纹路与青铜匣侧面的暗纹严丝合缝。碑上的字被侵蚀得模糊,只剩“梅”“陵”两个字还能辨认,笔画里嵌着层暗红,像干涸的血迹。
“老栓说过,守陵人的石碑都嵌着玄铁。”陆时衍用袖口擦去碑上的泥,断面处突然亮起微光,“这半块碑,该是和青铜匣配套的。”话音未落,西厢房的嗡鸣声骤然停止,紧接着传来木板碎裂的脆响——是装青铜匣的木箱自己裂开了,匣身正在慢慢变形,侧面的暗纹顺着裂缝舒展,竟与石碑上的纹路连成完整的图案,像幅展开的梅林图。
槐槐突然往屋里跑。小家伙扒着条案边缘踮起脚,伸手去够青铜匣,后颈的梅花印记烫得惊人。苏晚刚要拉住她,匣盖“咔嗒”声弹开,里面突然飞出无数缕银丝,像初春解冻的溪流,顺着门窗缝隙往外涌,最后全缠在院角的石碑上。银丝遇碑即化,在石面上蚀出细小的凹槽,渐渐显露出行新的字:“梅魂归位,需以三生木为引”。
“三生木?”陆时衍皱起眉,“漠河的老林子里,倒是有种三百年才结次果的树,可去年去冻土带时,老栓说那树早在十年前就被白毛风连根拔了。”他话音刚落,槐槐突然指向东墙根,那里堆着去年冬天没烧完的松木,最底下压着块黢黑的木头,正是从漠河带回来的半只木陀螺——陆时衍的“木中火”之源。
松木接触到银丝的瞬间,突然冒出青蓝色的火苗。火苗顺着银丝往青铜匣蔓延,在匣底烧出个小小的洞,洞里滚出枚玉佩,玉上刻着的寒梅图案正在发光,花瓣上的纹路与槐槐后颈的印记一模一样。苏晚捡起玉佩时,指尖突然被玉上的尖棱刺破,血珠滴在玉上,竟顺着纹路渗进去,在梅蕊处凝成红点,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窗外突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数十只燕子落在院墙上,喙里都衔着梅枝,枝桠上的花苞沾着融雪,在阳光下慢慢绽开。苏晚抬头时,看见远处的山坳里腾起白雾,雾中隐约有红梅绽放,香气顺着风飘过来,竟与漠河寒梅林的味道分毫不差。
“是梅魂醒了。”陆时衍突然想起老栓塞给他的纸条,背面用炭笔写着“春雪融时,梅魂借燕归”,“这些燕子,是来引路的。”他话音刚落,槐槐突然抓起玉佩往门外跑,小家伙的脚印落在融雪的泥地上,竟开出串淡粉色的梅花,像有人在她脚边撒了把花种。
追着燕子往山坳走时,苏晚发现沿途的枯草里都冒出了梅枝。那些梅枝像是从冻土深处钻出来的,枝桠上挂着冰凌,却顶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花瓣紫得发黑,正是母亲信里说的“镇邪品种”。陆时衍折下枝递给她,花瓣刚碰到她的指尖,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在掌心凝成个符号,与青铜匣上的梅花记号完全重合。
山坳深处藏着座废弃的石屋。
石屋的门楣上刻着“守陵人居所”五个字,门轴上缠着的红绳已经褪色,却与陆时衍桃木牌上的红绳是同一种编法。推门进去时,霉味里混着淡淡的梅香,正屋的供桌上摆着个空木盒,盒底刻着的凹槽与那半块石碑严丝合缝,显然这里才是石碑原本的归宿。
槐槐突然往供桌底下钻。小家伙从积灰里拖出个布包,解开时露出件蓝布棉袄,领口绣着的寒梅已经发白,针脚却与石屋墙上苏晚外婆的绣品如出一辙。棉袄的口袋里装着本泛黄的账簿,第一页画着幅地图,标注的位置正是山坳西侧的断崖,旁边用朱砂写着“三生木葬于此处”。
“十年前那场白毛风,守陵人该是把树移栽到这儿了。”陆时衍翻到账簿最后一页,上面记着行歪斜的字:“玄铁归位,需以苏家血养梅根,陆家火融冻土,方得三生木现世”。墨迹晕开的地方,盖着个梅花形的印,印泥是暗红色的,像用鲜血调和过。
断崖下的积雪还没化透。槐槐的小手刚碰到冻土,地面突然裂开道缝,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梅根,根须上缠着银丝,与青铜匣里飞出的那些一模一样。苏晚把带血的玉佩贴在冻土上,裂缝突然扩大,里面露出截焦黑的树干,正是三生木的残根,树干上刻着的火焰图案正在发光,与陆时衍肩膀上的胎记完全吻合。
“木中火要烧进去。”陆时衍握住苏晚的手,把那半只木陀螺按在残根上。青蓝色的火苗瞬间窜起,顺着梅根往深处蔓延,那些缠在根须上的银丝遇火即燃,在空气中化作白色的灰烬,竟飘成了漫天飞舞的梅花形状。槐槐突然咯咯笑起来,后颈的梅花印记与残根上的火焰图案同时发亮,两道光交织着往地底钻,隐约有雷鸣从深处传来,像冻土正在翻身。
供桌上的青铜匣突然自己合上了。
匣身的暗纹全部亮起,在石屋里投出巨大的影子,像株枝繁叶茂的寒梅。苏晚这才发现,石屋的四壁都刻着凹槽,此刻正渗出清冽的泉水,顺着凹槽汇成溪流,在地面上绕出“生”字的形状。陆时衍把那半块石碑嵌回供桌的木盒里,石碑与木盒相触的刹那,整座石屋突然震动起来,供桌底下的地面裂开道石门,里面传出玉佩一样的温润光泽。
石门后是间密室。
密室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水晶棺,棺里躺着位穿蓝布棉袄的女子,面容与苏晚的母亲有七分相似,发髻上别着的银簪,正是母亲留给他的那支。女子的胸口放着个完整的青铜匣,匣盖敞开着,里面的红线已经化作红梅,正顺着棺沿往外生长,花瓣落在地上,竟扎进土里发了芽。
“是太外婆。”苏晚的指尖刚碰到水晶棺,棺里的女子突然睁开眼,瞳孔里映着漫天飞舞的梅花。她的手缓缓抬起,指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的青铜匣突然飞出枚玉佩,与苏晚手中的那枚合二为一,在空气中化作株发光的寒梅,花瓣上渐渐显露出字迹:“苏家女,世守梅魂;陆家男,代传火种;三生木,承血脉,融宿怨”。
水晶棺突然变得透明。苏晚看见女子的心脏位置,嵌着块玄铁,上面刻着的“安”字已经变得金黄,旁边还刻着两个模糊的小字,像是被岁月磨平的“晚”“衍”。陆时衍的手刚按在棺壁上,玄铁突然从女子体内飞出,与他们从漠河带回来的那块合在一起,在密室里发出钟鸣般的声响,震得所有的梅花都落了下来,在地面上积成厚厚的一层。
槐槐突然扑进水晶棺。小家伙趴在女子的胸口,后颈的梅花印记与玄铁同时发亮,两道光融在一起,竟在女子的眉心开出朵梅花。女子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无数缕银丝,缠在槐槐的手腕上,与她的银镯子融为一体,镯子上的红绳突然开出细小的花,像永不凋谢的梅蕊。
“宿命不是锁链。”女子的声音突然在密室里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让爱能找到回家的路。”苏晚这才发现,石屋的墙壁上渗出了母亲的字迹,正是那封没写完的信的结尾:“寒梅最懂等待,冻土也会花开,你要相信,所有分离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走出石屋时,山坳里的积雪已经全化了。
漫山遍野的寒梅正在绽放,白的像雪,红的像火,香气漫过山谷,竟飘到了山外的村庄里。陆时衍抱着睡着的槐槐,小家伙的银镯子上,红绳缠着的梅花正在发光,与他怀里的玄铁相呼应,晃出细碎的响。苏晚回头望去,密室的石门正在慢慢关闭,石台上的水晶棺已经空了,只有那株发光的寒梅还在绽放,花瓣落在地上,都长成了新的梅树。
“老栓说的没错。”陆时衍低头吻了吻苏晚的发顶,“血脉里的东西,从来不是用来困住谁的。”槐槐突然在梦里咂了咂嘴,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后颈的梅花印记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粉色,像片落在皮肤上的花瓣。
回村的路上,他们看见无数村民往山坳里跑。有人说看见石屋发光,有人说闻到了百年不遇的梅香,还有老人说,这是守陵人的魂魄回来了,要保佑村子风调雨顺。苏晚突然想起太外婆最后那句话,原来所谓的守陵,从来不是困在冻土深处的孤独,而是让爱化作梅魂,世世代代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生不息。
院角的泥土里,那株被槐槐脚印催开的梅花已经长大了些。苏晚蹲下来浇水时,发现花瓣上竟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陆时衍抱着槐槐的样子,像幅被阳光晒暖的画。她突然明白,母亲信里说的“生门在梅核破土处”,从来不是指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当爱与守护生根发芽时,每个角落都会变成通往温暖的生门。
陆时衍正在修补西厢房的木门。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漠河雪原上的星光。槐槐趴在他脚边玩玄铁,那块合二为一的玄铁已经变得温润,不再有冻土的寒凉,倒像块被炉火焐热的暖玉。苏晚走过去时,听见玄铁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哼着歌谣,调子正是母亲哄她睡觉时唱的那首。
开春的风带着梅香吹进院子。
檐下的燕子又回来了,正在筑新巢,巢里铺着的干草,竟混着几瓣寒梅。苏晚靠在陆时衍肩头,看着槐槐把玄铁往土里埋,小家伙的动作认真又笨拙,像在埋下整个春天的希望。她突然想起火车上邻座的老太太,想起那句“埋在冻土下三尺,开春能发新芽”,原来所有的等待,都藏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石屋墙上的绣品后来被苏晚取回来了。
挂在堂屋的正中央,寒梅林里的人影已经转过身来,眉眼间带着温柔的笑意,像在看着他们一家三口。
那行“木中火生,玄铁自宁”的金线,在日光下闪着光,像串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种,照亮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槐槐的笑脸映着梅香,苏晚靠在陆时衍肩头,三个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株枝繁叶茂的寒梅,在岁月里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