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给煮沸,教室里的老旧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沉闷的热浪。
这是毕业前的最后一节课。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眼眶有点红,平日里严厉的嗓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该讲的都讲完了,最后这点时间,留给你们自己吧。”
说完,班主任扭过头,悄悄用手背抹了下眼睛,走出了教室,把这最后的离别时刻,还给了这群即将各奔东西的孩子。
教室里沉默了一瞬,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喧闹声一圈圈荡开。
几个活泼的男生带头把中间的课桌拉开和两边拼到了一起,把中间空出围成一个简陋的舞台。
“毕业联欢会,现在开始!”
班里的文艺委员第一个跳了上去,拿起一根粉笔当话筒,清唱起一首时下最流行的歌曲。
歌声算不上动听,甚至还有些跑调,但没人介意,大家拍着桌子打着节拍,脸上洋溢着一种既兴奋又伤感的复杂情绪。
李斌坐在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背靠着斑驳的墙壁。
他不像别人那样兴奋,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这场属于别人的狂欢。在他的旁边,坐着他仅有的两个朋友。
“吵死了。”王浩一脸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两条长腿伸得老长,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浑身都散发着“莫挨老子”的气息。
作为体育特长生,他早就被市里的重点中学提前录取,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离愁别绪,实在没什么共鸣。
“你就不能安静会儿?”旁边的陈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正埋头在一本同学录上写着什么,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陈阳是班里的学霸,脑子机敏,为人却有些文弱。他的未来也早已注定,将会去全省最好的初中,前途一片光明。
王浩撇了撇嘴,没跟陈阳斗嘴,反而一胳膊揽过旁边默不作声的李斌,大大咧咧地问道:“斌子,想什么呢?从刚才起就一句话不说,跟个闷葫芦似的。”
李斌被他揽得一个踉跄,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能想什么呢?
他看着王浩,又看了看陈阳。
这两个人,一个像火,一个像冰,却是他灰暗的小学生活里,唯一的光。
王浩,体育生,性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最是讲义气。一年级的时候,有高年级的学生抢李斌的午饭钱,是王浩抡着板凳冲了过去,把比他高一个头的家伙砸得抱头鼠窜。从那天起,王浩就把瘦小的李斌划入了“自己人”的范围。
陈阳,学霸,冷静又聪明。他看出了李斌因为贫穷而深埋心底的自卑,也看出了他沉默寡言下的善良。他从不戳破李斌的窘迫,只是会在李斌交不起活动费的时候,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我妈多给的,放我这儿也乱花”,然后不由分说地塞给他。
而李斌自己,一个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几乎不怎么管他的“留守儿童”,家境贫寒,性格内向。
他们三个人,本是三条完全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最铁的兄弟。
可今天过后,他们就要分开了。
王浩去体校,陈阳去省重点,只有他,会留在镇上这个普普通通的初中。
他们的未来,一个是叱咤风云的体育明星,一个是前途无量的社会精英,而他,或许一辈子都只是个在泥潭里打滚的普通人。
光是想到这里,李斌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喂,看那边!”王浩用下巴朝讲台的方向点了点。
班长冉艺萌走上了那个简陋的舞台。
她成绩好,人也长得漂亮,是所有男生心里的“女神”。李斌也不例外。
冉艺萌没有表演节目,只是拿起一本同学录,轻声说:“我希望,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们再聚会的时候,还能认出彼此。”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让整个教室的伤感氛围瞬间被放大。
好几个女生当场就哭了出来,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男生们也收起了刚才的嬉闹,一个个低着头,眼圈泛红。
“切,假惺惺的。”王浩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满是不屑,但揽着李斌的胳膊却收得更紧了。
陈阳写完了同学录,把本子合上,递还给前面的同学。他转过头,看着李斌,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斌子,”陈阳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爸妈说,让我这个暑假去上市里的衔接班,可能没时间跟你们玩了。”
王浩一听,立刻炸了毛:“什么?你们这些学霸就是麻烦!放假都不得安生!那我一个人多没劲!”
李斌的心又往下一沉。
陈阳没理会王浩的抱怨,继续看着李斌说:“王浩也要去市里参加集训。这个暑假,就剩你自己了。”
是啊,就剩他自己了。
李斌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早就该习惯的。
从小到大,他不都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只是,因为有了王浩和陈阳,他才短暂地忘记了孤独的滋味。现在,梦该醒了。
“喂,你们两个,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啊!”王浩看不下去了,他最受不了这种黏黏糊糊的气氛。
王浩松开李斌,从自己的书包里掏了半天,摸出两个用报纸包着的小方块,一人一个拍在他们桌上。
“喏,给你们的毕业礼物。”
陈阳拆开报纸,里面是一个制作精良的变形金刚模型,是他念叨了很久却舍不得买的限量版。
李斌也慢慢拆开,他的礼物是一副崭新的乒乓球拍,上面还有明星的烫金签名。他知道,王浩为了这个签名,在体育馆门口蹲了好几天。
李斌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陈阳也沉默了,他扶了扶眼镜,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包装精致的钢笔礼盒,分别推到李斌和王浩面前。
“我没什么好送的,希望你们以后,多给我写信。”
王浩拿起那支钢笔,在手里转了转,咧嘴一笑:“行啊!不过我字丑,你可别嫌弃。斌子,你呢?”
李斌看着桌上的球拍和钢笔,又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兄弟,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准备礼物。
他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连那副球拍的零头都买不起。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难堪涌上心头,让他的脸涨得通红,头也越埋越低,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陈阳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王浩也反应了过来,一巴掌拍在李斌的后背上,差点把他拍吐血。
“对啊!计较这些干嘛!你的心意,我们懂!”王浩说得豪气干云,“以后谁要是在学校敢欺负你,跟哥说,哥立马飞回来帮你削他!”
“别听他胡说,”陈阳冷静地打断他,“你在镇上,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别总想着忍,有时候,拳头比道理管用。”
说着,他看了一眼王浩。
王浩立刻心领神会,冲着李斌挤眉弄眼:“对对对!陈阳说得对!就像我一样,谁不服就干他!不过你这小身板,还是先练练吧。”
听着朋友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安慰,李斌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
他抬起头,看着他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放学的铃声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响起。
那声音像是赦免,也像是最后的审判。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出教室,涌出校门。
李斌、王浩、陈阳三个人慢慢地收拾好东西,并肩走在最后。
校门口,人潮汹涌。
家长们、同学们,拥抱、道别、哭泣、欢笑,上演着一场盛大的离别。
他们三个人站在校门口的大榕树下,谁也没有先开口说再见。
“那我……走了?”最终,还是陈阳先开了口。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不远处,他的父母正站在车边朝他招手。
王浩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滚蛋吧学霸!记得写信!”
陈阳点点头,又看向李斌:“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那辆轿车,拉开车门,消失在里面。
“这家伙,还是这么酷。”王浩笑着骂了一句,但眼圈却红了。
他的父亲也骑着一辆摩托车过来了,在路边冲他按着喇叭。
“斌子,我也走了。”王浩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抱了一下李斌,“记住我们的话!别让人欺负了!”
李斌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他用力地点头,嗯了一声。
王浩松开他,翻身跳上摩托车后座,冲他挥了挥手,很快就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刚才还站在身边的两个人,转眼就都走了。
只剩下李斌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榕树下。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投在空无一人的校门口。
他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然后,李斌转过身,背起那个装着球拍和钢笔的书包,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个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