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东亭侯,大纪第一侯爷,陈封。
丁陌静待老者落位后,这才躬身唱了个肥喏:
“晚辈丁陌拜见侯爷~”
“哈哈哈哈,都是自家人,咱们爷们之间不用这些虚的。”陈封笑道。
面前这后生,约莫顶多二十来岁。俊朗的五官并不是少年最出彩的优点,那双清澈的眼睛才最让人印象深刻,最直接的感觉就是纯净、明亮。面带浅笑,嘴角藏着一丝浅笑。
丁陌起身站定,双手又揣进袖子里。
陈封一辈子的老军伍出身,说话爽利,嗓门也大:
“嗯,有那个味儿。一看就是老穷酸的徒弟了。别和你师父学瞎了,没事就揣个袖子,多寒酸啊。”
丁陌微微一笑,说道:“晚辈自小就和师父一起生活,耳濡目染的,习惯了。”
陈封当然不会在意这些,说道:“听说前两年你们师徒俩把那几个门派世家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怎么这次让你单独出山了?”
丁陌脸上笑容收敛,正色说道:“此事正要和侯爷知会,师父他老人家,已仙逝了。”
“……”陈封脸上笑容一僵,一脸不可置信。
“什么时候的事儿?”
“三个月前。那天傍晚喝了一壶散酒,说是身子乏了想躺一会。然后……”
陈封两眼空洞,满脸不可置信,那只握了一辈子刀把的大手,不住地颤抖。
良久,一声长叹:
“老子打了一辈子仗,生生死死的,本以为没那么在意了。
突然听这老穷酸吹灯拔蜡,心里还是怪难受的。
唉,你坐吧,咱爷们边吃边聊。”
二人坐定,陈封继续说道:
“他姥姥的,没想到这老穷酸还能有这个福气。脏心烂肺的勾当玩了一辈子,最后还结了个善果。算了,他可有什么话留下?”
丁陌微微一笑,说道:
“师父那洒脱的性子,岂能为身后事烦恼。只是之前师父便吩咐过,以后一定要来玉峤城拜见侯爷。”
“嗯,这是你师父的脾气。虽然一身酸臭味,但就是活得比我明白啊。当年拍拍屁股走人,朝堂里那些脏心烂肺的事儿,推脱得干净。”
师父从不提自己的过往,丁陌也只零零碎碎地听师父唠叨过几句,那也是只言片语。
但此时只能顺着陈封的话说道:
“师父性子侯爷您也是知道的,素来不喜这些俗事。当年的事师父很少提及。”
陈封嘿然一笑,说道:“嘿,小兔崽子,这是拐着弯骂我这个俗人,贪恋权柄。”
丁陌忙起身说道:
“侯爷可千万不要误会,东亭侯名动天下,晚辈怎会……”
“停停停,别和我在这咬文嚼字儿,听着你们这些穷酸吐酸水老子就头疼。”陈封挥挥手打断丁陌的话,说道:
“咱和你师父大半辈子的老兄弟了,就别和我说那些客套话,以后这儿就是你家了。也别侯爷侯爷地叫,你要乐意就喊声老头子,我都答应。”
几杯酒下肚,陈封继续问道:“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丁陌放下手中的筷子,回道:“师父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十年师父带我游历江湖,如今晚辈打算过完年先去趟琅琊道,再去玉京都。听说年后各大书院纳新,晚辈打算去试试。”
陈封一拍大腿,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不满地说道:
“哎,去什么书院。天下间就这些读书人心眼多,满嘴仁义道德,背后里腌臜勾当一样没少干。好男儿,当然要去军营里历练了。”
放下酒杯,陈封两眼放光地说道: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进军营里摔打几年,老子保你个前程。”
丁陌连忙拱拱手:“谢谢老爷子,晚辈心领了。但是晚辈还是想先去玉京都看看,领略下我大纪文人风采。要是有朝一日实在混不下去了,说不得还得麻烦您老人家。”
“啧,一个德行!挺好的孩子,学瞎了!”陈封摇摇头,一脸惋惜。
“师门传承嘛。”丁陌讪笑着回话,心里却嘀咕:
“怪不得师父和东亭侯相交莫逆,师父一向不着调的性子倒和这位侯爷挺搭调。”
陈封也没再勉强,说道:
“可有心仪的书院?老夫和那几个书院山长虽然尿不到一个壶里,可一封荐帖的面子总是有的。”
“那倒不必,自五岁启蒙,师父传道授业十五余年。晚辈不才,但也想自己试试。如万幸可进书院,也对得起师父一番教诲。”
丁陌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
陈封哑然一笑:
“矫情!和你师父一样,又酸又硬。也罢,当年你师父文采冠绝玉京都,若是知道自己的关门弟子,需要他人推荐才能进书院,怕是气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酒杯一饮而尽,陈封继续说道:
“人老了,吃什么都没味儿。你先吃吧,老子吃不惯这个。
今晚让陆九给你先临时安排住处。以后再给你单独拾掇出个院子,这儿就是你家了。”
说完就冲一边的陆九点点头,陆九赶紧过来虚搀起陈封,然后对丁陌和煦一笑,和陈封出了正厅。
陈封这态度在丁陌看来,是把自己当成自家子侄来对待。
师父之前说过这大纪国鼎鼎有名的东亭侯是自己生死之交,以后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这东亭侯,看来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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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后院。
陈封缓缓放下手中擦拭的一柄长刀,问道:
“这后生你看怎么样?”
陆九斟了杯热茶递了过去,说道:
“不失礼数,也不卑不亢,很不错。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
陈封喝了口热茶说道:
“王洛书那老穷酸天天吹嘘自己通读天下典籍,书里那些弯弯绕绕算是被他学明白了。
那些读书人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可好,一肚子脏心烂肺的鬼点子。
他这亲传弟子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听说有过目不忘之能,又亲手调教了十余年,还能差到哪儿去。”
陈封放下茶杯,继续说道:
“当年他一封请辞的奏折递上去,不等圣人批复就拍屁股走人。后来听说他带着这个徒弟满天下瞎溜达,到处惹是生非。
现在两眼一闭,却把徒弟扔给我,无非是想让我帮他照拂着点。这老货,算计了一辈子,临了倒算计到老弟兄头上了。”
陆九笑道:
“王洛书将弟子托付给侯爷,说明信得过侯爷。这世上能让他挂念的,恐怕不超一手之数了。
当年北疆一战,让这世道又安稳了近二十年,王洛书和侯爷您一文一武,功不可没。
只是突然辞官而去,让圣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气得差点发了四海捕文捉拿,可见他当年在圣人心中的位置。
王洛书弟子入世,圣人那边……”
陈封撇撇嘴,说道:
“还用咱操这个心?不出几天,宫里就会得到信儿的。
咱这侯府里的风吹草动,怕是你这个大管家也未必有宫里知道的清楚。”
说罢,陈封不屑地看看外面,继续说道:
“算了,明天写个折子递上去,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的和圣人禀报,圣人那边自有决断。
我看这孩子跟他死鬼师父一样,又酸又硬。未必是想靠老穷酸的余荫谋个前程。”
“另外,”
陈封琢磨了好一会说道:
“再拟个条陈,送到兵部。就说老子身体不行了,想辞去黑鸦军主帅。
圣人那边咱已经上折子了,让他们准备准备,重新踅摸个人掌管吧。
另外你把你身上的军务也一并辞去。
以后啊,咱们俩就在咱这一亩三分地儿上养老吧。
朝堂上狗咬狗,咱在家看大戏就行了。”
陆九面带微笑,爽利地答应一声。
转身离开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转身看着院子里的梧桐,
树梢上,最后一片枯叶被一阵寒风吹落,飘飘荡荡落在陆九脚边。
陆九抬脚踩上,
“咔滋”一声微微的清脆的响声,声音让人心情十分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