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无法驱散屋内的寒意。陈见深坐在厨房唯一的木椅上,面前摆着未动的压缩饼干。左臂内侧那道细长划痕被衣袖仔细地遮盖,但每一次布料摩擦都带来清晰的刺痛,提醒他那并非幻觉。
他正对主摄像机,进行每日例行的“精神状态汇报”——合同第14条附加条款。声音平稳,但语速略快,眼神偶尔掠过镜头,带着不易察觉的惊弓之鸟般的警惕。
划痕是真的。疼痛是真的。
它在证明它能“触碰”到我。
通过什么?信号?意念?还是我这具被无数视线穿透的身体?
必须找到规律。必须。
像分析数据一样。恐惧是干扰项。排除它。
胃里的腐烂感挥之不去。那不再是鱼,是某种……更粘稠的东西。
弹幕比往常活跃:
“主播今天气色更差了。”
“是不是生病了?”
“汇报个毛线精神状态,这鬼地方没疯就不错了。”
“话说,昨晚凌晨三点多,我好像听到主播那边有动静?”
“同听到,像是什么东西刮擦的声音。”
“+1,大概三点十七分左右。”
陈见深的瞳孔微微一缩。三点十七分。他醒来看到划痕的时间。
观众听到了声音?但他当时确认过,房间里除了自己,没有其他声源。
除非……那刮擦声,来自他自己?或者,来自“它”的创作过程?
他决定测试。一个危险的念头。
他需要确认,直播信号,究竟是现实的记录者,还是……现实的参与者。
他对着镜头,状似无意地,用右手食指,轻轻敲击木桌桌面。
咚。咚。咚。间隔一秒。
“有点无聊,”他试图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这桌子木头质感还行。”
他在心里默数。一秒。两秒。三秒。
直播信号有三秒延迟。观众将在三秒后看到和听到这个动作。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耳朵捕捉着房间里最细微的声响。
灰尘漂浮的速度似乎都变慢了。
第一秒。只有自己的呼吸。
第二秒。水龙头滴下一滴水。嗒。
第三秒……
从天花板上方,传来了清晰、沉闷的三声敲击。
咚。咚。咚。
节奏、力度,与他刚才敲击桌面的动作,完全一致。
分秒不差。仿佛一个隐藏在房屋结构里的幽灵,同步复刻了他的行为。
但,是通过延迟三秒的直播信号学习的。
陈见深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天花板。
那里只有斑驳的污渍和一道裂缝。
敲击声没有再次响起。
但他知道,它在了。它不仅能看见,能模仿,还能通过直播的延迟,精准地、在另一个维度(或者说,就在这房子的“内部”)重现他的动作。
这不是闹鬼。这是……信号层面的寄生和反馈。
弹幕在三秒后炸开:
“卧槽!楼上什么声音?”
“敲击声!跟主播刚才敲桌子的节奏一样!”
“回声?”
“狗屁回声!延迟都没算明白?这是直播!”
“主播你还好吗???”
“永恒凝视送出【寂静钟摆】x1”
虚拟礼物特效是一个缓慢、无声摆动着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钟摆,划过屏幕,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延迟。关键是延迟。
它通过延迟的信号行动。
那么……如果我看到的是三秒前的“现实”?
胃里的粘稠物翻涌上来,堵住了喉咙。
他想起昨天巡查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走廊那幅油画里的女人动了一下。但回头看时,一切正常。
现在想来,那“一动”,是否就是三秒前发生的真实,而在他回头的瞬间,“现实”已经被直播信号覆盖、或者说……“修正”了?
他颤抖着手,调出了昨晚凌晨三点左右的个人直播存档。他快进到自己惊醒,看到手臂出现划痕的那段。
存档画面里,他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惊醒的动作。手臂也始终被被子覆盖,看不到任何异常。
没有刮擦声。没有划痕。
平静得像一出编排好的默剧。
与他的记忆,与部分观众听到的“声音”,完全不符。
陈见深瘫在椅子上,冷汗浸透后背。
直播存档是“干净”的。
但手臂上的伤痕实实在在。
观众听到了声音。
他也听到了敲击声。
现实被割裂了。直播信号所呈现的“现实”,与他亲身经历、部分观众感知到的“现实”,存在着一个可怕的三秒裂隙,以及内容上的根本差异。
“永恒凝视”不在存档里。它只存在于……直播的当下。
它通过这裂隙渗透进来,修改着一切。
而他,被困在这个正在直播的、被亿万目光(包括“它”)实时扭曲的“现在”里,无处可逃。
地下室的门出现在走廊尽头,那是一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门把手上挂着一把锈蚀的老式黄铜锁。按照合同附件c,这里属于“非必要不进入”区域,但并未完全禁止。
陈见深的手电光柱在铁门上晃动,灰尘在光中狂舞。他只是在做常规巡查,镜头扫过门扉,并未停留。
非必要不进入。
必要?什么是必要?活下去是必要吗?
那把锁……锈成那样,应该打不开了吧。
胃里的粘稠物似乎有了温度,一种不祥的温热。
弹幕零星飘过:
“主播开门看看啊!”
“怂什么,冲!”
“合同不让吧?”
“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永恒凝视送出【万能钥匙】x1”
礼物特效是一把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造型繁复的虚拟钥匙,在屏幕上旋转,然后消失。
紧接着,一条来自“永恒凝视”的私信弹出,内容简短:
“锁开了。”
陈见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将手电光聚焦在那把黄铜锁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此刻寂静中清晰可闻的机括弹开声。
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原本严丝合缝地扣着,此刻,锁舌竟自己……缓缓地、滑了出来。悬在那里,微微晃动。
仿佛刚刚被一把无形的钥匙打开。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冰凉的麻木。
它……它送了“钥匙”。然后,锁就开了。
不是移动花瓶。不是模仿敲击。
是直接干涉了物理规则?还是它早已掌控这房子里的一切,包括这把锁?
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光斑在铁门上剧烈跳动。
那股甜腻的腐朽气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更浓了。
合同条款在脑中尖啸。非必要不进入。
但……锁已经开了。是它打开的。算不算我违规?
如果不进去,它会不会……用更直接的方式“邀请”?
陈见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吸入那冰冷的恐惧。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铁皮。
轻轻一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狭窄走廊里回荡。铁门,带着千钧重量,向内缓缓开启。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弹幕瞬间爆炸:
“开了!!真开了!”
“高能预警!”
“永恒凝视牛逼!!”
“主播快进去!”
“别进去啊!危险!”
打赏开始刷屏,各种虚拟礼物特效的光芒几乎淹没画面,伴随着催促和怂恿的言论。观众们在狂欢,期待着接下来的“节目”。
手电光刺入黑暗,照亮了地下室的一角。
那里没有想象中的杂物或刑具。
只有一件东西,突兀地立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中央。
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鲜红的丝绸睡袍。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液。在这片灰败死寂的环境中,它崭新得诡异,散发着不祥的光泽。
睡袍上面,放着一张白色的卡片。
陈见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认得那种丝绸。和他童年时母亲最爱穿的那件睡袍,一模一样。连折叠的方式都……
他颤抖着,用镜头对准那张卡片。
上面是用打印机打出的、毫无感情的宋体字:
“穿上它。你会睡得安稳些。”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红色墨水画出的、简单的眼睛图案。
它在窥探我的记忆。
它知道我睡不好。它知道我童年的……恐惧。(母亲穿着红睡袍在深夜哭泣的记忆碎片闪过)
这不是礼物。是量身定做的刑具。
胃里的温热粘稠物翻涌着,带着血腥味。
它在用“关怀”的方式,进行最深的凌迟。
陈见深站在敞开的铁门前,手电光凝固在那件红得妖异的睡袍上。
直播信号将这一切忠实地传播出去。
弹幕在狂欢,催促他试穿。
“永恒凝视”沉默着,等待着。
他知道,这不是选择。这是命令。用温柔包装的、不容抗拒的命令。
现实被侵蚀的,不仅仅是物理空间,还有他内心最私密、最脆弱的角落。
这红袍,他穿,还是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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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见深猛地关上了地下室厚重的铁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灰尘簌簌落下。他没有碰那件红睡袍,像逃离瘟疫源头一样退回到走廊。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他背靠着冰冷墙壁滑坐在地,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直播摄像机悬浮在半空,红色指示灯稳定地亮着,沉默地记录着他的崩溃。
没碰。我没碰。
但它的气息粘在身上。甜腻。腐朽。像那件袍子的颜色。
它在笑。我知道。即使没有声音。
胃在灼烧。那粘稠的东西是酸性的。在腐蚀我。
记忆在翻腾。母亲的红袍。夜晚的啜泣。冰冷的家。
它怎么知道?它挖开了我的脑子。
弹幕短暂地停滞,然后以更疯狂的速度滚动:
“怂了?”
“道具都准备好了不穿?”
“浪费永恒大佬的心意!”
“主播是不是吓哭了?”
“理解一下,换我我也怕。”
“穿啊!穿了打赏十个宇宙之心!”
“赌他不穿,下注了下注了!”
打赏列表开始滚动,金额在不断累加,分成“穿”与“不穿”两个阵营。一场以他恐惧为筹码的狂欢。
私信提示音。不是“永恒凝视”。
是一个陌生的Id,头像一片漆黑,发来一条信息:
“快跑。它不满意了。”
紧接着,又一条来自另一个Id:
“隔壁房间的窗台上,多了一个洋娃娃。去看。”
陈见深猛地抬头。
这些……是观众?普通的观众?他们在报信?还是……这也是它游戏的一部分?
引导他。恐吓他。用他人的口。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向最近的房间——那间他昨晚检查过空无一物的次卧。
推开房门。
窗台上,原本空荡荡的地方,此刻,端坐着一个老旧的陶瓷洋娃娃。
金色的卷发枯黄打结,蓝色的玻璃眼珠空洞无神,嘴角却咧开一个僵硬的、过大的微笑。娃娃身上穿的,是一件缩小版的、颜色暗红的丝绒裙子。
它面对着窗户,背对着他。
但陈见深可以肯定,他早上巡查时,这里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它不仅在送礼。它在“装饰”这个房子。用符合它审美的、令人不安的“饰品”。
洋娃娃。红睡袍。下一个是什么?
观众看到了吗?他们是不是也在通过弹幕,参与这场“装饰”?
眼睛。到处都是眼睛。娃娃的玻璃眼珠。摄像头的红灯。屏幕后亿万的真实眼球。还有那个符号……红色的眼睛。
视线交织成网,他是在网中挣扎的飞虫。
他们在看。他们在投票。他们在打赏。
他们是帮凶。沉默的。狂热的。
我的恐惧是他们的娱乐。我的抗拒是他们的赌注。
“永恒凝视”是牧羊人。而他们……是羊群。啃食着我的理智。
胃里的腐蚀感蔓延到了喉咙。
陈见深冲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泼脸。试图清醒。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忽然。
镜中他身后的浴室门,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关上了一条缝。
只留下一条黑暗的、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凝视着镜中的他。
弹幕再次爆炸:
“门动了!”
“我看到了!自己关上的!”
“后面有人??”
“主播别回头!”
“回头!我们要看!”
“永恒凝视送出【深渊凝视】x1”
礼物特效是整个屏幕瞬间陷入纯粹的黑暗,只有中央一只缓缓睁开的、巨大的、布满血丝的虚拟眼睛,凝视一秒后消失。
陈见深僵在洗手池前,通过镜子,死死盯着身后那条门缝的黑暗。
冰冷的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浸湿衣领。
他不敢回头。
水龙头没有关,水哗哗地流着,声音在瓷砖间反射、放大。
在这喧闹的背景音中,他似乎听到,从那条门缝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陶瓷摩擦地面的声音。
吱——
像那个洋娃娃……在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