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区的“七彩染坊”,竹竿上晾着的绸缎被风掀得猎猎响,靛蓝、绯红、鹅黄在阳光下洇开,把整条街都染成了画。可今儿这斑斓却被墨汁搅了——穿短打的汉子正把染缸里的颜料往地上泼,靛蓝的水混着朱砂,在青石板上积成滩紫黑的污,像幅被糟蹋的水墨画。
杜月笙站在对面的酒坊廊下,手里捏着块褪色的蓝印花布,是染坊掌柜林先生早年送的,边角磨得发白,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鲜亮。他看着林先生被按在染布的木架上,手腕被麻绳勒得发紫,嘴里塞着破布,呜呜的喊声混着染坊伙计的哭嚎,听得人心头发紧。
“这带头的‘花皮狗’,原是染坊的染匠,”阿笙往酒坊的柱子上磕着烟袋,烟灰落在青石板的颜料渍上,“当年偷了林先生的祖传染方去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赶出去。现在投靠了租界里的洋行大班,带着人回来抢染坊,说要把所有绸缎都染成黑色,给日本人做寿衣,还说‘中国人只配穿丧服’。”
花皮狗穿着件花里胡哨的洋布衫,领口歪到肩膀,正用林先生的羊毫笔往绸缎上抹墨,墨汁在绯红的缎面上爬,像条丑陋的蛇。“林老头,别装死,”他用染了墨的手拍着林先生的脸,“大班说了,三天之内不交出染方,就把你这双染了一辈子布的手,泡进硫酸里褪褪颜色!”
他身后的喽啰们哄笑起来,有人把林先生给新娘子准备的红盖头扔进墨缸,有人用刀挑着染好的云锦往泥里踩,最缺德的是个豁嘴汉子,竟把林先生孙女阿彩的绣花绷子扔进染缸,绷子上绣了一半的鸳鸯被靛蓝染成了黑鬼,引得围观的街坊一阵心疼。
阿彩蹲在晾布架后面,怀里抱着个樟木盒,里面是她娘留下的染线——她娘是苏州来的绣娘,去年染坊失火被烧死了,临死前把这盒线塞给她,说“线能染出万种色,人心可不能染黑”。现在爷爷被绑,染坊被砸,她攥着盒线的手在发抖,指缝里渗出的血,滴在地上的颜料里,洇出朵暗红的花。
“花皮狗最想要那本《七彩秘谱》,”阿笙往染坊后院瞥了眼,“里面记着失传的‘云霞染’技法,能把绸缎染出朝霞的渐变,当年宫里的娘娘都爱用。他想献给洋行大班,换个‘督办’的头衔,还说要放把火烧了染坊,让林家人断子绝孙。”
染坊的“天工”匾额被花皮狗的人劈了,“工”字的竖笔断成两截,像被拦腰斩断的脊梁。有个老裁缝来取定做的喜服,被花皮狗的人拦在门口,说“现在只接皇军的活”,老裁缝气得发抖,说“你们这是要断了手艺人的活路”,却被豁嘴汉子一棍打在背上,疼得直不起腰。
杜月笙的蓝印花布在指间摩挲,靛蓝的颜料蹭在掌心,像块洗不掉的印记。他记得九年前,自己在上海滩被人算计,穿的长衫被撕破,是林先生连夜染了块新布,让阿彩她娘缝了件新的,说“衣裳要体面,人更要体面”;记得去年冬天,林先生给孤儿院的孩子染了批花布做棉衣,说“小孩子要穿得鲜亮,心里才能长阳光”。
“花皮狗以为有洋行撑腰,就能把天下染成黑的?”杜月笙把布往腰间一塞,“他忘了染坊的布,能染出七彩,就能洗掉黑,只要底色是白的,再浓的墨也盖不住。”
他抬脚走进染坊,青布长衫扫过满地的颜料。花皮狗的人举着棍子拦他,被阿笙亮出的银质印章镇住——那是洋行大班亲赠的“通商好友”章,见章如见大班,喽啰们的手顿时软了。
“你要的黑布,我替日本人订了。”杜月笙走到花皮狗面前,指尖点了点他染墨的手,“但这染坊的颜色,还得按林先生的规矩调。”
花皮狗往地上啐了口墨痰,痰落在红绸上,像块丑陋的疤:“杜先生是来给这老东西当救星?我告诉你,大班是我干爹,你动我试试?前天我刚把不肯染黑布的学徒,扔进黄浦江喂鱼了。”
“大班昨晚在我那儿喝洋酒,”杜月笙淡淡道,“说你把他订的‘云霞缎’换成了粗麻布,还私吞了三千大洋的货款,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把缎子交出来。”他从怀里掏出块粗麻布,往花皮狗面前一扔,“这就是你给大班的‘贡品’,摸着扎手不?”
麻布上还沾着劣质染料的臭味,花皮狗的脸瞬间白了,抓麻布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他知道大班最恨被糊弄,这事要是捅穿,非被扔回乡下种棉花不可。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洋布衫的领口被冷汗浸得发深。
“放了林先生,”杜月笙弯腰解开林先生的绳子,用袖口擦他嘴角的血,“把《七彩秘谱》还回来,再把阿彩的绣花绷子从染缸里捞出来。至于这染坊,”他看了眼阿彩怀里的樟木盒,“该染什么色,还得听掌柜的。”
花皮狗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团墨棉。他身后的豁嘴汉子还想动手,被花皮狗一脚踹开——他知道,杜月笙敢拿出麻布,手里肯定攥着能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
就在这时,染坊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几十个街坊涌了进来,有穿旗袍的妇人,有扛着竹竿的伙计,为首的是个白发老太太,是林先生的师母,手里还捧着块当年林先生染的“满堂红”。“花皮狗!你占染坊毁手艺,我们跟你拼了!”
喽啰们顿时慌了,有个刚入伙的小子被妇人的菜篮子砸在头上,疼得直叫唤。花皮狗想喊人,却被阿彩突然泼过来的靛蓝染液浇在头上,颜料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涩得他直咳嗽。
混乱中,林先生突然抢过花皮狗掉在地上的羊毫笔,蘸着朱砂往他脸上画:“我教你‘染布先染心,心正色才纯’,是让你做个干净的手艺人,不是让你当洋人的狗!”朱砂在花皮狗脸上画出个丑八怪,引得街坊们一阵哄笑。
街坊们也冲了上来,老太太用“满堂红”缎子抽花皮狗的脸,老裁缝用剪刀剪断了豁嘴汉子的手腕,连那被打疼的学徒,都爬起来抱住个喽啰的腿,咬得他血顺着裤腿往下淌。
洋行的汽车停在染坊门口时,大班带着巡捕走了进来,看到的是群街坊围着个满脸红靛的汉子,地上散落着颜料、绸缎和染坏的布,林先生正把《七彩秘谱》往阿彩手里塞。大班看着杜月笙手里的粗麻布,又闻了闻染缸里的臭味,突然给了花皮狗一拐杖:“蠢货!谁让你败坏我的名声?”
花皮狗被拖走时,还在哭喊:“干爹!我是为了给您省成本……”可大班连头都没回,只对杜月笙鞠躬:“杜先生,这败类任凭处置,我保证他再也碰不到染料。”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花皮狗,转眼间就成了没人要的脏布。
日头偏西时,染坊的竹竿重新挂满了绸缎,靛蓝的水在染缸里荡漾,绯红的线在阿彩手里穿梭,林先生坐在染架前,慢慢调着颜料,嘴里哼着染布的老调子,调子飘在风里,把颜料的香气都染得发甜。
阿笙给杜月笙递来杯新沏的茶,茶杯沿沾着点靛蓝,像片小小的天:“先生,这染坊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喝了口茶,茶香混着颜料的气息钻进鼻孔,清得像雨后的虹。“不是抢,是把被染黑的良心,重新漂干净了。”他望着那些在阳光下晾晒的绸缎,“你看这染坊的地盘,守的不是染缸,是布上的颜色——能染出喜庆,能染出希望,只要这颜色还在,再狠的恶徒,也遮不住这斑斓。”
林先生突然剪下块“云霞缎”,往杜月笙手里塞:“杜先生,这块缎子您收下,算是我老头子的谢礼。我爹说,手艺是根,良心是本,根扎得深,本守得牢,啥颜色都能染得亮堂。”
杜月笙接过缎子,绸缎在指尖滑过,像握着片流动的朝霞。他想起花皮狗被拖走时的丑态,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说到底就是抢个本色——染坊的布能染万色,人心的本色不能改,丢了本色的人,占再多染缸也守不住,早晚得像花皮狗那样,被自己染的黑,呛得喘不过气。
天黑时,染坊的灯亮了,照着林先生在灯下校兑颜料,阿彩在给绣花绷子上的鸳鸯补色,烛光把师徒俩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温暖的画。有个新娘子来取红盖头,摸着崭新的绸缎笑出了声,说“有林掌柜在,咱中国人的日子,永远是红火火的”。
而在巡捕房的牢房里,花皮狗看着铁栅栏上的锈迹,突然想起林先生说过的话:“染错了色能重染,做错了人难回头。”他摸着脸上洗不掉的朱砂印,终于明白,有些地盘靠蛮横抢不来,靠黑心守不住,就像这染坊的布,一旦被他染成了黑,就再也漂不回本色,只会被扔进垃圾堆,成块没人要的脏布。
染缸里的水转了一夜,转淡了墨色,转浓了霞光。这水波里藏着的,是比任何地盘都珍贵的东西——一份染不黑、洗不褪的本色,和一双能辨黑白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