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在翻涌。
那片由无尽怨念汇聚而成的混沌，毫无征兆地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疯狂倒灌、压缩、凝聚。雾气扭曲纠缠，最终在那片怨毒的中心，勾勒出一个模糊而诡异的人形轮廓。
不再是虚无的两个光点，那是一双真正睁开的眼睛。
它没有五官，没有皮肤，甚至没有清晰的四肢。就像一个用浓烟和阴影草草捏成的人偶，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化作无数根看不见的冰针，直接刺入灵魂！
程晋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跳。
他面对过穷凶极恶的厉鬼，也算计过狡猾无比的阴差，但从未有过如此刻的感受。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战栗，仿佛羚羊在荒原上遇到了它的苍鹰，连逃跑的念头都被那双眼睛死死钉在原地。
手机屏幕上，【幽冥百科】的扫描功能前所未有地迟滞，最终只吐出三个血红色的字。
“业障凝视者”。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数据，只有一片代表着“未知”与“极度危险”的刺目血红。
它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程晋，没有杀气，没有嘶吼，只有一片能吞噬一切声音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程晋眼前的世界开始崩塌、溶解。
阴冷潮湿的乱石滩如融化的蜡油般褪去，下一瞬，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久违的，混杂着油烟和米饭的温暖香气。
一间狭小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出租屋。墙上贴着他学生时代得来的、已经微微泛黄的奖状。
“小晋，回来了？快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一个围着碎花围裙的温和身影从厨房里端着盘子走出来，脸上带着最慈祥的笑意。
是王淑芬。
是那个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将浑身泥泞的他从街边捡回，给了他一个“家”的王阿姨。
程晋的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在这一刻被彻底夺走。
幻觉！
他的理智在脑海中疯狂咆哮，声嘶力竭地告诉自己，这是假的！是心魔的攻击！
可那饭菜的香气，那熟悉的、略显陈旧的家具，甚至王阿姨鬓边那几根藏不住的白发，一切都真实得让他无法分辨，真实得让他心痛。
“发什么呆呢，工作累坏了吧？”王淑芬将一盘油光锃亮、热气腾腾的红烧肉放在桌上，有些心疼地嗔怪道，“快坐下，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程晋僵在原地，身体像被灌了铅，无法动弹分毫。
他的理智在尖叫，让他挣脱这虚假的、致命的温情。但他的情感，却像被禁锢在万年琥珀里的飞虫，无可救药地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记忆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深夜，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是王淑芬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怕不怕，阿姨在呢，睡一觉就好了……”
他第一次拿到工资，用大半个月的薪水买了一件新衣服送给她。她嘴上骂着“小兔崽子乱花钱”，眼里的笑意却像蜜一样，怎么也藏不住。
一幕幕，一帧帧。
那些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不敢触碰的温暖，此刻被尽数翻出，像最锋利的刀，温柔地、一寸寸地剖开他的胸膛，袒露出最柔软脆弱的内里。
然后，那笑意猛然凝固！
慈祥的脸庞瞬间被清算之时的绝望、怨毒、与不敢置信所取代！
“为什么……小晋……为什么是你……”
那最后的质问，跨越了生死，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刺，狠狠扎进程晋的灵魂最深处！
“啊——！”
现实中，程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苦嘶吼，猛地抱住头，双目赤红如血。他看到，那个名为“业障凝视者”的怪物，正缓缓向他伸出由黑雾组成的手。它的身体因为吸收了他崩溃的情绪，似乎比刚才凝实了一分。
它在吞噬他的痛苦！以他的愧疚为食！
“滚开！”
程晋怒吼着，从储物空间中掏出一张威力不俗的破邪符，用尽全身力气甩了过去。金光一闪，然而，符纸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凝视者的身体，落在远处的碎石上，连一丝青烟都未曾激起。
物理攻击无效！法术攻击无效！
程晋的心脏沉入了无底的冰渊。他尝试调动体内的阴气，却发现经脉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运转得无比晦涩。幽冥手机的屏幕上，原本清晰的界面开始出现无数乱码，不断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仿佛随时都会死机。
连系统都受到了干扰！
他的一切手段，在这个只针对情感与罪业的怪物面前，都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程晋惨然一笑，血丝从嘴角溢出。他望着那个不断靠近的怪物，一个冰冷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心智。
“我的罪……我的影子……”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是我……亲手创造了你。”
这怪物，根本就不是外敌。
它是他内心最深处那份愧疚与罪孽的具象化！是他亲手弑杀恩人后，那笔沾满了鲜血、被系统“赏赐”的功德所滋生出的心魔！
随着他越来越痛苦，凝视者身上的吸力也越来越强。它不光在抽取他的情绪，更在抽取他储存在灵魂烙印中的那笔庞大功德，以及他的生命力！
程晋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冷，意识正在变得模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被一丝丝抽离身体，投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他要死了。
不是死在三界讨伐联盟手里，不是死在任何一个强大的敌人面前，而是要被自己犯下的罪孽，活生生吞噬。
不……
不能死在这里！
在意识即将被完全同化的最后一刻，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疯狂，取代了所有的痛苦与绝望。
程晋放弃了所有挣扎，放弃了所有技巧。
他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手机屏幕上那个疯狂跳动、如同魔鬼般嘲讽着他的数字。
一千万功德！
这是系统对他的“赏赐”，也是他无法摆脱的“诅咒”！
既然是你吸引了它……
既然你是我痛苦的根源……
那么……
“赏赐？这是诅咒！”
程晋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他不再试图摆脱，眼中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疯狂。
“既然甩不掉……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做出了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决定！
引爆它！
他不再压制，而是主动用自己残存的、即将崩溃的意志，撬动那笔与他灵魂绑定的庞大功德！
“轰——！”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剧痛，仿佛有人用一把生锈的钝刀，正一刀一刀，硬生生从他灵魂上剜下一大块血肉！
程晋猛地将这股被强行剥离、蕴含着他所有愧疚、痛苦、不甘、以及对王阿姨无尽思念的庞大能量，化作一颗最璀璨也最恶毒的流星，狠狠推向了近在咫尺的业障凝视者！
那已经不是纯粹的能量，而是一颗包裹着世间最剧烈毒药的糖果！
业障凝视者没有智慧，只有吞噬的本能。
面对这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养料”，它本能地张开了“怀抱”，毫不犹豫地猛扑了上去！
下一秒，它僵住了。
如果说程晋先前崩溃的情绪只是开胃小菜，那这团功德炸弹就是浓缩了无数矛盾情感与冰冷规则的剧毒核心！
里面有王淑芬至善的温暖，有程晋无以为报的感恩，有他背叛恩情的罪孽，有他无尽的愧疚，更有幽冥系统那冰冷无情的规则之力……
所有的一切，都混杂成一锅足以毒杀神佛的沸腾毒液！
“滋啦——！”
凝视者的身体剧烈地扭曲、膨胀、收缩！它那由黑雾构成的身躯，仿佛被泼了亿万吨浓硫酸，疯狂地沸腾冒泡，形态在稳定的人形和一团混乱的雾气之间高速切换！
它“消化不良”了！
就是现在！
程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凭着野兽般的本能转身，向着无尽的黑暗狂奔。七窍流出的不再是血，而是灼烧灵魂的滚烫能量。视野被一片血色覆盖，耳鸣声尖锐得仿佛要刺穿大脑。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跑向了哪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灵魂碎片上，痛彻骨髓。
终于，脚下一空，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阴暗洞穴栽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意识如潮水般退去。
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幽冥手机的屏幕。
屏幕，已经变成了刺目的血红色，仿佛在流淌着鲜血。
一行冰冷的警告文字，以前所未有的巨大字体，占据了整个界面：
灵魂锚点……？
这是什么……
程晋的意识，彻底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