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最后一道黄土官道，前方豁然开朗。
巍峨的灰色城墙在冬日的薄雾中拔地而起，城门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熟悉的喧嚣夹杂着京城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林晏“唰”地一下掀开车帘，半个身子探出去，眼睛亮得惊人，指着那高耸的城门楼，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巨大的兴奋：“谢兄！快看！京城！我们到啦！终于到家啦！” 他像只终于归巢的鸟儿，恨不得立刻飞进城去。
车流缓慢地穿过高大的城门洞，熟悉的街景在眼前展开。
鳞次栉比的商铺，熙熙攘攘的人流，叫卖声、马蹄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繁华的交响。林晏扒着车窗，贪婪地看着外面，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谢兄！先去我家！”
林晏缩回车里，一把抓住谢霄的胳膊，兴冲冲地说，“我爹娘肯定想死我了！也让他们见见你这位新科解元！我家地方大，你安心住下备考，保管清净！”
谢霄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林晏的“魔爪”中抽出来，声音平静无波：“不必叨扰贵府。”
他顿了顿，看着林晏瞬间垮下来的小脸，解释道，“会试在即，需寻一处绝对清静之地备考。国公府贵人事忙，恐多有不便打扰。”
“哪里会打扰！”林晏急了，“我家可清静了！我让他们都不许吵你！”
“规矩多。”谢霄言简意赅，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已习惯独处。”
林晏张了张嘴，看着谢霄那张没什么表情但异常坚定的脸，像只被戳破的皮球，蔫了下来。
他嘟着嘴，小声嘀咕：“……好吧好吧，不去就不去。” 虽然理解谢霄要清净，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失落。
……
林晏蔫了没一会儿，又打起精神。谢兄不去家里住，那得给他找个最好的地方！
他指挥着马车，熟门熟路地拐进离国公府隔了两条街的一条清幽巷子。巷子深处有座小巧的一进四合院，院门紧闭，墙头探出几枝光秃秃的老梅树。
“就这儿！”林晏跳下车，指着小院，“以前是位致仕老翰林的住处，雅致又安静！离我家近，串门也方便！” 他像是怕谢霄反悔，立刻让仆役去叫门，联系房东。
房东很快来了，是个和气的老丈。林晏二话不说，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拍在对方手里：“租了！先租半年！” 财大气粗，不容还价。
老丈眉开眼笑地收了钱，交出钥匙。
林晏立刻化身监工，指挥着带来的仆役冲进小院：“快快快！打扫干净！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不能有灰！”
“被褥！用带来的新棉花被！要厚实！”
“炭盆！多备几个！银霜炭！烧起来没烟！”
“书案！摆正了！笔墨纸砚都放好！谢兄惯用的那套！”
“窗户纸都换了！要透亮的新纸！”
“院子里那棵梅树！枯枝修一修！”
他像个陀螺似的在院子里转，指手画脚，力求每一个细节都完美。
谢霄站在院中，看着林晏忙前忙后、咋咋呼呼的样子，再看看这处闹中取静、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小院，眉头微蹙，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由着他折腾。
直到确认小院收拾得妥妥帖帖，暖融融的炭盆也烧起来了，林晏才拍拍手上的灰，满意地点点头：“行啦！谢兄，你就安心住这儿！缺什么少什么，随时让人去隔壁街国公府找我！”
他一步三回头地叮嘱，这才恋恋不舍地爬上自家马车，往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
国公府高大的朱漆大门前，管家和下人们早已得了信儿，在寒风中翘首以盼。马车刚停稳，林晏就像只归巢的乳燕，飞扑下车。
“爹！娘！我回来啦！”他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传了进去。
正厅里暖意融融。国公爷端着茶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一直瞟着门口。
国公夫人则坐不住，在厅里来回踱步。林晏的哥哥林珩难得没出门应酬，也坐在一旁。
“我的儿！”国公夫人一看到林晏冲进来，眼圈立刻就红了，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上下摸索，“瘦了！黑了！在江南吃苦了吧？快让娘好好看看！”
“晏儿回来了。”国公爷放下茶盏，威严地咳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小儿子身上，仔细打量。
“小弟。”林珩也站起身，笑着拍了拍林晏的肩膀，“可算舍得回来了？”
林晏被母亲揉搓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没吃苦！好着呢！爹，娘，大哥，你们猜怎么着？”
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显摆，“谢兄！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那个同窗舍友！他中解元了！江南乡试头名！”
“哦？”国公爷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消息有些意外和重视，“江南文风鼎盛，能中解元，确是不易。”
“何止不易！”林晏立刻来了劲，添油加醋地描述起来，“谢兄可厉害了！学问顶顶好！人还特别沉稳！路上我们还遇到劫道的了！五六个凶神恶煞的流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谢兄一个人！唰唰几下！就把他们全打趴下了！那身手！啧啧！比咱府里的护卫都利索！” 他手舞足蹈，比划着谢霄“大展神威”的样子，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
国公爷和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林珩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一个解元公，还有这般身手？
正说着话，门外管家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宫里贵妃娘娘派人送东西来了。”
一个穿着体面的内侍含笑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捧着几个精致的食盒。
“娘娘听闻小公子回府，甚是欢喜，特命奴婢送来几样小公子素日爱吃的点心。”内侍恭敬道。
食盒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造型精致的蟹黄酥、枣泥山药糕、还有一碟子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
“多谢姐姐记挂！”林晏看到爱吃的，眼睛更亮了。
家宴很快摆开。席间，国公爷夫人和林珩的话题几乎就没离开过林晏口中的“谢兄”。
林晏更是兴致勃勃，把谢霄如何厉害、如何沉稳、如何在江南照顾他（他自动省略了自己闹腾的部分）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又一遍，小脸因为兴奋和屋里的热气红扑扑的。
……
夜深了。国公府渐渐安静下来。
林晏躺在自己那张铺着厚厚锦褥、熏着暖香的奢华大床上。
被子柔软得像云朵，房间里暖融融的，一丝寒风也透不进来。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贵妃姐姐送来的精致点心。
这本该是无比舒适惬意的一晚。
可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床太大，太空了。被窝里暖是暖，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习惯了旅途中马车厢里、驿站通铺上、甚至是谢霄那个清冷小院硬板床上的拥挤感。
习惯了身边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和温度，习惯了翻身时可能会碰到的手臂或衣角，习惯了黑暗中那均匀沉稳的呼吸声。
现在，这偌大的床铺，只有他自己。寂静无声，只有更漏滴答。
林晏把脸埋进柔软蓬松的枕头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枕头上是家里熟悉的熏香，很好闻，很温暖。
可他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隔壁巷子里，那个刚收拾出来的清冷小院。
想起了谢霄独自坐在书案前的侧影，想起了炭盆里跳跃的微弱火光，想起了那间此刻可能空荡荡、只有书页翻动声的屋子。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冷清感，像窗缝里漏进来的夜风，悄悄地钻进了被窝里。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谢兄……这会儿在干什么？看书？还是……也睡了？那个小院，晚上会不会太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