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那沙哑、干涩,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屈傲骨的声音,从无尽的黑暗中,缓缓传来。
百年孤独,百年折磨。
他早已忘了时间,忘了自己,甚至忘了言语。
这简单的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陆晚灵站在井口,低头俯视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股从井下喷涌而出的怨毒煞气,对她而言,仿佛只是清风拂面。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脚,一步踏入了井中。
没有下坠,没有声响。
她的身体,就那么违反了所有物理定律,缓缓地,向着井底沉去。
墨尘站在井边,看着陆晚灵的身影被黑暗彻底吞噬,眉头微皱,却并未跟上。
他知道,这是属于她与玄阳子之间的,一场跨越了百年的,宿命相逢。
外人,不便打扰。
井下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加残酷。
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
只有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阴煞之气,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一切。
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无数不甘的,被这口井磨灭了神魂的怨灵的无声哀嚎。
寻常修行者,哪怕只是在这里待上一刻,道心便会受损,修为便会倒退。
而玄阳子,在这里,待了整整一百年。
随着不断下沉,哗啦啦的铁链声,越来越清晰。
终于,陆晚灵落在了井底。
井底,是一个方圆不过百米的圆形石台。
石台的正中央,一个身影,被无数条粗大的,刻满了恶毒咒文的黑色铁链,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态,牢牢锁在原地。
他的四肢,他的琵琶骨,他的脊椎……凡是人体大穴,无一例外,都被铁链洞穿。
这些铁链的另一头,深深地没入四周的井壁,仿佛是从地狱里伸出的触手,将他与这座活地狱,彻底融为了一体。
那人披头散发,衣衫早已在百年的侵蚀中化为飞灰,只能靠着一头干枯如杂草般的长发,勉强蔽体。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瘦骨嶙峋,几乎不成人形的身体。
若非他胸口那团微弱的金光,仍在顽强地闪烁,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一具被风干了百年的,尸体。
他,就是玄阳子。
曾经那个,冠绝一个时代的,玄门第一天才。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生人靠近,他艰难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脸颊深陷,嘴唇干裂,皮肤上布满了被阴煞之气侵蚀出的尸斑。
唯有那双眼睛。
在无尽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但那空洞的眼眶,却仿佛依旧能看穿人心,依旧燃烧着一簇,不甘熄灭的,火焰。
“百年了……”
玄阳子“看”着陆晚灵的方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没想到,在我道心崩塌之前,竟还有人,会来这里……”
“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还是……来取我这颗,百折不挠的,道心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一丝悲凉。
“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陆晚灵的声音,在空旷的井底,清晰响起。
“也来,为你讨一个公道。”
玄阳子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空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了陆晚灵。
“你的东西?公道?”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了几声嘶哑的,难听的笑声。
“哈哈……公道?这天底下,哪还有什么公道!”
“天道不公,以万物为刍狗!师门不义,以天才为祭品!”
“我玄阳子,自问一生坦荡,开创《太虚仙典》,欲带领宗门共赴辉煌,何罪之有?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就是你说的公道吗!”
他激动地咆哮着,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百年的怨与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陆晚灵静静地听着。
等他发泄完,才缓缓开口。
“《太虚仙典》,以道心归虚为总纲,引周天星力淬炼己身,化天地灵气为己用,本是直指神境的无上法门。”
“可惜,你的师父,和你那些师兄弟,都是废物。”
“他们参不透‘归虚’二字,便擅自删改,只留下引动星力的法门,画虎不成反类犬。”
“他们布下的所谓天罡剑阵,在我看来,破绽百出,如同儿戏。”
陆晚灵每说一句,玄阳子的身体,就颤抖一分。
当她说完,玄阳子已经彻底呆住了。
《太虚仙典》……道心归虚……
这些,是他当年在闭关时,才刚刚悟出的,还未来得及完善,更未曾告知任何人的,核心精髓!
这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而且,听她的口气,她对《太虚仙典》的理解,甚至……比自己这个开创者,还要深刻!
“你……你到底是谁?”
玄阳子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震惊与颤抖。
“我是谁,不重要。”
陆晚灵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重要的是,你的道心,承载了我的命格碎片。”
“如今,我来取回它。”
“而你,也该重见天日了。”
说完,陆晚灵伸出手,在那贯穿了玄阳子琵琶骨的,最核心的一根锁链上,轻轻一弹。
铛——!
一声清脆的,宛如钟鸣般的声音,响彻井底。
下一秒。
那根由无数怨念与恶毒咒法凝结而成的黑色锁链,竟从她指尖触碰的地方开始,寸寸碎裂,化作了黑色的飞灰。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
咔嚓!咔嚓!咔嚓!
束缚了玄阳子整整一百年的,那上百条坚不可摧的锁链,在同一时间,全部崩断,碎裂!
“啊——!”
束缚一去,百年的痛苦,百年的折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玄阳子的神智。
他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但,就在他即将倒地的瞬间,陆晚灵伸出手,扶住了他。
一股精纯至极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灵力,从她的掌心,渡入了玄阳子那早已油尽灯枯的体内。
玄阳子干涸的经脉,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大地,开始被滋润。
他胸口那团金色的光芒,也仿佛受到了感召,变得越来越亮。
最终,那团光芒,主动从他的胸口飞出,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了陆晚灵的眉心。
道心碎片,归位!
轰!
在碎片归位的刹那,陆晚灵只觉得自己的神魂,一阵前所未有的圆满与通透。
她仿佛能听到,天地间,那无形的,大道运转的声音。
而失去了道心碎片的支撑,玄阳子的气息,瞬间衰弱了下去,眼看就要彻底消散。
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
“多谢……”
“我说了,要为你,讨回公道。”
陆晚灵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公道未至,你怎么能死?”
她扶着玄阳子,冲天而起。
一道流光,从深不见底的井口,直射而出,重新落在了地面上。
井口的阳光,有些刺眼。
百年了。
玄阳子,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
虽然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但他的心,却能看见。
陆晚灵将玄阳子放下,目光,扫向了远处那些,吓得魂不附体,却又不敢逃跑的天一道门弟子。
她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苍梧山。
“百年前,你们的祖师,窃取门人心法,构陷同门天才,犯下滔天罪行。”
“百年后,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不但不知悔改,还欲将这桩冤案,彻底掩埋。”
“今日,玄阳子前辈,重见天日。”
“这桩尘封了百年的冤案,也该,大白于天下了。”
“天一道门,当受,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