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哭泣和呜咽越来越响，布林娅目光扫过旁边那团血肉，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一阵极其尖锐的疼痛。
她的孩子……
布林娅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细节了，她只知道，当自己终于从那种极其消极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时，听到的是蓝斯冰冷的声音。
这个刽子手说，他们坏了教皇大计。
那他们这些人的命谁来偿还？
她质问、谴责、声泪俱下，又被无法反抗的力量压住肩膀、攫住喉咙。
那高高在上者还在咄咄逼人：“现在重新跪回去，自我了断，我便饶恕你的渎神之罪。”
他为当了神的一条狗而无比自豪。
神仆该死。
神，也该死。
可是她是个凡人，她只是一个凡人。
她不知道怎么杀死那个教皇、怎么倾覆这世道、怎么掀翻头顶上这座名叫“阿斯加德”的大山，剔骨削肉地将“牲畜”的标签从身上血淋淋地撕下去。
背后一暖，有风来。
她的主上握住了她的手腕，坚定而缓慢地抬了起来。
温热气息扑在颈窝，祝九朝凑在她的耳畔：
“我可以给你力量。我可以给你足以颠覆这个世界的力量。”
那一瞬间，风雨兰啪一声伸开了花苞，无形的风暴腾越万丈深渊，燃起火焰。
然后永世沦陷。
“你的禁墟。”她的神主微笑着，向她微微鞠躬致意。
“向你致意，我的代理人小姐。”
“布林娅，去站起来，去创造新的秩序。”
她握着手中的长弓，感觉心脏在缓慢而郑重地跳动着。
就像少时拿石子扔向欺负她的小孩、将削尖的木棍插入恶棍的肩膀，布林娅挽弓执箭，三箭齐发。
穿破仇人的胸膛，赐予他残酷的死亡。
后来布林娅把那一团小小的血肉从屠宰场中带出来，在远处的沙丘上挖了个坑，埋进去。
她没有找到瓦里克的尸首，只能立下一个衣冠冢。
一大一小两座沙堆整整齐齐，风沙很大，不多时就能将两座沙堆抹平，踪迹难觅。布林娅觉得这样就很好，起码自由。
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在坟冢旁守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时分，太阳升起，才慢慢起身，赶回城中。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她想去救更多的人。
那时祝九朝一把火将教堂烧成了灰烬。
在那废墟前，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为了您而赴死，而是为了我脚下的那片土地，也请您不要怀疑我的忠诚，允许我的灵魂继续伴您身侧。我真的很希望……”
真的很希望，自由之火燎原遍野。
布林娅从来没有学过如何管理一个军队，但她不想让祝九朝失望，更不想耽误祝九朝的计划，所以只能在极短的的时间内逼着自己快速进步。
她带领反抗军一路攻城掠地，烧教堂、杀教徒，势如破竹，用行动告诉人们旧神是可以被战胜的。
然而，好景不长，教廷新任统帅奇鲁突袭凯米尔城，血屠万人，人头尸骸堆积如山。在那之后，祝九朝将她和纪念一起打包扔到了大夏。
这个名叫沧南的地方。
纪念似乎对这里并不陌生，轻车熟路地穿梭在楼宇之间。布林娅却觉得处处新奇，她第一次对祝九朝口中那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安泰和顺”的世界有了实感。
人们脸上没有时刻萦绕的恐惧与麻木，只有一种她几乎无法理解的平静与匆忙。
张百川说嘿嘿你不知道吧，有一个词叫做“社畜”，加班这种事，我们鬼差都懒得干。
布林娅也笑，说当社畜真好，没什么不好，总比当牲畜好，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眼眶就酸了。
在这里，布林娅帮不上什么忙。她人生地不熟，看着纪念跑东跑西，在极短的时间内找了一票援军，带着她重返人圈。
——本来是不打算带她的。
纪念说你死了我怎么跟小九交代。
布林娅还是坚定地要去。
难民营中少了几张熟悉的反抗军面孔，这让她确信主上那边一定出了问题，她是唯一一个能够沟通凤凰火焰的人，一定会派上用场。
纪念最后还是答应了。
返回人圈时，便看到令人震撼的一幕。
祝九朝独自一人面对群神，火焰已经跳跃吞噬了整个人圈。
布林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竭力不去想祝九朝受伤甚至被杀死的可能，将所有遗落下来的难民全部收容好。
而战场中央，祝九朝却要死了。
满身血迹，荆棘穿身，这群神……他们怎么敢？！！！！！！
刹那间，她的脑海中无法抑制地回忆起瓦里克和她小小的孩子，与祝九朝微微垂下的头颅重合在一起。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她没带鬼神引吧？”这是林七夜的声音。
【鬼神引】吗？
她看了一眼左青手中的徽章，很快别开眼睛，担忧地望向祝九朝的方向。
不会的……主上总是会有办法的。
主上有凤凰血，主上是不会死的。
她将这句话默念几遍，强迫自己信服，只有这样才能压下翻涌成涛的担忧，冷静地参与接下来的战局。
小时候母亲说你得信啊，你信了才有勇气继续下去。
她信。
直到祝九朝亲手把利器捅进自己的喉咙。
凤凰浴火，向死而生。
布林娅想这多痛啊，明明才认识一个月不到，怎么能够为人圈这群可怜的羔羊豁出命去呢？
她的主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就像随风落在她手背上的那片玫瑰花瓣、像滚烫灼烧的火焰，明亮温暖、张扬肆意。
那个时候她想——
这个人配得到世上最好的一切。
被奥丁抓走时，布林娅完全是猝不及防，她只来得及将腰间那个小小的风系纸人丢到离得最近的左青身上，当时只是怕弄脏了这个它。
——她的神明正紧紧闭着眼睛，不知何时能够苏醒。
这个纸人，是最后一件礼物。
她其实那个时候就做好了等所有人全部撤离，就抱着所有的炸药跟奥丁玉石俱焚的打算。
但是不够，天平需要加码。
哪怕能让奥丁多付出一点点的代价，布林娅都愿意去做。
竭力忍住肩膀的痛感，她控制纸人从左青口袋中摸出鬼神引。
原本是没有机会指挥它运过来的，但是奥丁不讲诚信，再次和纪念动手，便没有人关注这边的动静了。
布林娅拿到鬼神引，默默放进口袋。
她已经预感到纪念无法救出她，她也不希望纪念来救她。
和主上一样的人，也该好好的。
或许是祝九朝冥冥之中的眷顾，布林娅居然还能找到那枚神系本源，那一刻，她心中狂喜，竭力靠过去，将本源藏在手中，而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慢慢地、慢慢地，坐直身体。
张百川的投影在远处爆开，化作结界，纪念的身影飞向【门】处，她也不得不离开了。
布林娅抬眸望向远方那片神域，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疯狂与平静。
而后，放声大笑。
下一刻，极致的光芒从她身上爆发开来，吞噬了她的身影，明亮得如同那日在母亲怀中回头时，看到的那轮朝阳。
毁灭，即是新生。
旧的人圈已在这场盛大的爆炸中渐渐远去，紧接而来的，是新的生活啦。
她动了动嘴唇。
想说的话太多了，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如万般江流哽在喉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想说对不起啊母亲，没能好好活着；
她想说对不起啊瓦里克，没能跟你好好告个别；
她想说对不起啊孩子，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她想说对不起啊左青，偷偷拿了你的纹章；
她想说对不起啊主上，不能再陪在您的身边了；
她想说对不起啊，未经允许，擅自死掉了。
她有太多个对不起没说出口。
最后却只道：
勿念。
向前走吧。
风雨兰盛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匆匆忙忙化作灰烬。
如果她不曾见过玫瑰，她的灵魂本不会染上如此绚丽的色彩。
她庆幸这世上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