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家坳,药香弥漫的静室之内。
周不言这一次的昏迷,远比苗疆归来时更为深沉。他仿佛沉入了一片无光无海的识海深处,那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悬浮着点点破碎的光影——有阴雷破脉珠内那点顽固本源被导引归正时绽放的玄奥轨迹;有金甲尸崩灭时逸散的惨烈战意碎片;更有张子远体内那缕尸煞剑意被“请”出体外时,所流露出的、与龙虎山道法相生相克的微妙道则涟漪。
他的神魂不再是被动修复,而是在这片由自身经历与感悟构筑的“深海”中,主动地捕捞、梳理、融合这些碎片。那丝新生的玄黄道炁,如同深海中的灯塔,微弱却坚定地指引着方向,将那些杂乱的能量印记与道则感悟,一点点规整、吸收。这过程缓慢而自发,无需他 conscious 操控,是一种身体与灵魂在极度透支后的本能复苏与升华。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点不同的光芒。那光芒来自腕间的苗绣香囊,在识海的黑暗中,它化作了一轮柔和的明月,清辉洒落,滋养着他干涸的神魂,带来安宁与坚定。月泠的身影在月光中若隐若现,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精神的锚点,将他从过于深沉的悟道之境中,稍稍拉回现实的边界。
就在这朦胧之间,一丝极其冰冷、充满窥探意味的意念,如同水底的暗蛇,试图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月光笼罩的识海。是那青铜镜碎片残留的气息!“芦屋道满”这个名字,带着邪异的重量,试图在他心灵最不设防时留下烙印。
然而,不等周不言反应,那轮由香囊所化的“明月”清辉骤然变得凛冽,月光如剑,精准地斩在那丝窥探的意念之上!同时,他丹田深处那点玄黄道炁也自发流转,散发出厚重如大地的排斥力。
“嗤啦!”
那丝外来意念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缩、退却,只留下一缕充满怨毒与惊异的余韵,消散在识海边缘。
周不言心中明镜般雪亮。东瀛邪修的触角,果然无孔不入,竟连他深度昏迷时的识海都试图渗透。这次,多亏了月泠的“同心蛊”之力与自身新生的道炁护持。
外界,七日时间弹指而过。
当周不言再次睁开双眼时,眸中已不复之前的疲惫与涣散,而是如同雨后天晴的碧空,清澈、深邃,隐有光华内敛。他体内的真元远未恢复充盈,但经脉宽阔坚韧,运转间圆融自如,带着一丝玄黄之气特有的厚重感。神魂虽仍感虚弱,却更加凝练通透,对自身气机与外界能量的感知,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他苏醒的消息立刻传开。七长老第一时间赶来,仔细探查后,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好!破而后立,慧光内生。不言,你此番因祸得福,道基之稳固,灵觉之敏锐,已远超同侪。假以时日,金丹可期!”
周不言起身行礼,动作间虽还有些虚弱,但气度已然不同:“多谢长老挂念,弟子侥幸有所领悟。张道长情况如何?”
“子远道友体内的尸煞剑意已被你引导干净,龙虎山根基深厚,他昨日已然苏醒,正在隔壁调息。他托我向你转达谢意,说是欠你一条性命。”七长老感慨道,“你那种引导之法,神乎其技,老夫闻所未闻。”
“机缘巧合,偶有所得罢了。”周不言谦逊道,随即神色一正,“长老,那青铜镜碎片……”
七长老笑容收敛,取出那枚刻有“道满”二字的碎片,语气凝重:“正要与你说此事。这几日,我联合几位长老,翻阅了大量尘封古籍,尤其是与唐时东瀛遣唐使、以及海外修行界相关的零星记载。”
他指着碎片上的菊纹:“这菊花纹饰,与东瀛皇室关联极深。而‘芦屋道满’此名,在极少数提及‘阴阳寮’起源的残卷中,隐约出现过。传闻其乃是千年前东瀛最具天赋亦是最为离经叛道的阴阳师,法力高深,行事诡谲,曾与当时东瀛诸多正统流派为敌,后不知所踪。若真是此人一脉传承至今……其威胁,恐怕远超我等预估。”
周不言接过镜片碎片,指尖触及那冰冷邪异的气息,沉吟道:“他在宗卷阁寻找龙脉线索,在沉棺渡布阵破脉,目标明确,计划周详。而且,他似乎对我……颇为‘关注’。”他将昏迷中识海被试图窥探的经历简要说了一遍。
七长老眼中厉色一闪:“看来你屡次破坏其计划,已让他将你视为心腹大患。此番他损失一具珍贵金甲尸,破脉计划失败,绝不会善罢甘休。”
“长老,我怀疑他们的活动范围,早已不限于湘西。”周不言目光锐利,“沉棺渡是沅水上游,连通中原。他们寻找的‘龙脉’,其主干与核心,皆在中原大地。湘西,或许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或者说,是一个试验场。”
七长老颔首:“我与几位长老也有此猜测。东瀛‘九菊一派’的真正目标,恐怕是动摇我华夏根基的中原龙脉!湘西之事,是前奏,也是烟雾。”
他看向周不言,语气变得郑重:“不言,你如今修为精进,‘道术尸医’之名亦随着沉棺渡之事传扬出去。留在湘西,固然安全,但于大局无益。东瀛邪修的主力在中原,那些失落的祝由传承、更精深的医道法门,乃至对抗此獠的关键,可能也在中原。”
周不言心中一震,知道七长老话中含义。他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越了重重山峦,看到了那片更为广阔、也更为波澜壮阔的天地。
“弟子亦有此意。”周不言平静却坚定地说,“湘西之事暂告段落,内鬼已除,联盟稳固。是时候前往中原,一方面追寻东瀛邪修踪迹,守护龙脉;另一方面,游历增广见闻,寻访医道与祝由的更高传承。”
七长老欣慰地点点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且安心在此巩固修为,恢复元气。家族会为你准备好中原的路线图、信物以及必要的盘缠。此外……”
他略一沉吟,道:“关于那‘芦屋道满’及其‘九菊一派’,我们在中原并非全无助力。龙虎山天师府与阁皂山、茅山等正道魁首,绝不会坐视外邪动摇国本。你持我言家令牌与张子远道友的书信,或可得到他们的协助。但中原势力盘根错节,人心复杂,你需处处留心,明辨是非。”
“弟子谨记长老教诲。”
接下来的日子,周不言便在言家坳静心修养,巩固此次生死历练的收获。他体内的玄黄道炁虽仍微弱,却如同定海神针,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细程度。他对银针渡穴、符箓绘制、乃至初步的雷法运用,都有了全新的理解,尤其是那种“导引归正”、“以医入道”的思路,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张子远伤势稳定后,与周不言进行了一次长谈,对周不言的救命之恩再次郑重道谢,并亲笔修书数封,嘱托他若至龙虎山,可凭此信寻他师尊或几位交好的师叔伯。他也证实了七长老的猜测,龙虎山近年也察觉到一些地气异动与不明势力的活动,只是尚未像湘西这般激烈爆发。
苗疆方面,月泠通过特殊的蛊虫传讯,得知周不言安然苏醒并计划前往中原,只传来短短四字:“保重,盼安。”字短情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风雨欲来的压抑感,与即将踏上新征程的期待,在言家坳上空交织。周不言知道,当他踏出湘西十万大山的那一刻,他将面对的,是一个更加浩瀚、也更加危险的江湖。
而第二卷的故事,也将在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前往中原的古道尽头时,缓缓落下帷幕。新的传奇,正在第三卷的扉页上,悄然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