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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孤悬,风声在露台外拉扯出漫长的呜咽。

殿内,苏泓的生活被圈定在这方殷冥划定的奢华牢笼中。他并未耗费心神于无谓的焦躁,每日依旧是雷打不动的调息与《参商谒帝》身法的演练。殿内那些散落的西域武学卷册,成了他打发时日的所在。

这日,他在翻阅一册以某种坚韧兽皮鞣制而成的古籍时,一份夹在书页深处的、质地迥异的残卷滑落出来。

残卷边缘有明显的灼烧焦痕与撕裂痕迹,如今被仔细地托裱在一卷色泽暗沉的黑色帛布上。卷首,没有任何功法名称,只有一段以狂放不羁的笔触书写的偈语:

“星河倒卷入情樽,蜃楼顷刻返精魂。铃音一荡诸妄显,照见红尘最痴人。”

苏泓展开残卷。这法门与《参商谒帝》的堂皇正大截然不同,通篇都在讲如何以音律配合内力,煽动、操控他人情绪,步法也专为制造幻影、迷惑感知而设。

“你倒是会挑。”

殷冥低沉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他玄衣曳地,碧眸幽深,目光在残卷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看出什么了?”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审视新奇玩物的意味。

苏泓抬起头,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他将残卷合上,递向殷冥。

“我学不了这个。”他声音平稳,陈述事实,“里面说的‘以情引情’,‘扰乱心神’,我做不到。”他指向其中一句“引动春心,乱其灵台”时,眼神纯粹,像在陈述自己不会游泳一样自然:“摆布他人心绪,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这功法的路子,与我不合。”

殷冥踱近两步,没接残卷,碧眸紧紧锁住苏泓的脸,想从这片平静中找出丝毫伪装,却只看到一片坦然的空白。

“学不了?”他重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愉悦的玩味,“沈忘忧把你教得……真是彻底。连魔道最拿手的本事,在你这里也行不通了?”

他微微俯身,玄色衣袖几乎碰到苏泓的指尖,气息带着冰冷的压迫感:“若我偏要你学呢?偏要你这颗石头心,去体会这‘春心缭乱’的滋味?”

苏泓稍稍侧身,避开过于接近的压迫,但目光依然直视殷冥,没有躲闪。

“强求无用。”他回答,语气平淡却笃定,“心无此念,便生不出此力。纵使强记口诀,也不过是徒具其形的空架子,毫无意义。”

殷冥静默片刻,殿内只有熏香无声缭绕。忽然,他低笑出声,笑声在空旷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发现绝佳藏品的满足。

“好,好一个‘心无此念便生不出此力’。”他手腕一翻,那道暗红绫影——索红铃,轻巧地落到苏泓面前,“拿着。”

苏泓接住索红铃,指尖拂过冰凉绫身,眼中透出些许疑问。

“我改主意了。”殷冥碧眸中幽光流转,语气慵懒却不容置疑,“既然你无法以情驭铃,那就用你的方式去用它。”他逼近一步,气息几乎拂在苏泓脸上,“让我看看,凭你这颗石头心,能在此铃声中,走出怎样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他转身,玄衣在空气中划开一道深沉的弧度。

“别让我失望。”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泓开始参照残卷,尝试那‘海市蜃楼’的身法。

他完全跳过了那些关于‘引动情愫’、‘惑乱心神’的口诀心法,目光只锁定在描绘步法轨迹、运气关窍的图解与文字说明上。对他而言,这是一套纯粹关于身体移动、力量控制和空间利用的技巧。

他以一种近乎非人的精准与专注,复刻着每一个动作细节。不过数日,他移动间已能带起难以捕捉的残影,白衣在殿内有限的空间里飘忽闪动,轨迹诡奇难测,其形已颇具规模。

然而,一旦涉及需要以特定心绪催动铃音、主动影响他人精神的法门,他便直接略过。只因他可以精准控制铃音响起的时机与内力灌注的强弱,但索红铃发出的声音,始终清越、干净,无法附上半分应有的迷离魅惑之音。

殷冥偶尔会现身,倚在阴影里静静观看。见他身法日益诡奇,将那些惑人的步法使得如同精密仪器运转,铃音却始终澄澈如初,不染半分欲念。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乌沉铃铛,碧眸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辨明的幽光。

“形已具,神未至。”殷冥声音低哑,听不出是失望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满意,“果然……仍是如此。”

这结果似乎印证了他某种猜想,让他看向苏泓的目光,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独一无二、不容任何杂质沾染的稀有藏品。

苏泓对此并无感触。练习之余,他更常做的,是走到那面巨大的露台边缘,凭栏远眺。

下方,死寂的鬼哭城如同巨兽散落的骸骨。而在古城之外,沙海的地平线上,那些原本零星的黑点已汇聚成片,各色旗帜在昏黄的风沙中隐约招展。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废墟,忽然定在远方沙丘间。一点极其鲜艳的紫红色彩正迅速移动,如同枯黄死寂的沙海中一簇跳动的毒焰,灼灼逼人,直直投向那片中原武林人士聚集的营地。

那抹亮色在营地外围勒停,激起一片沙尘。

花欲燃翻身下驼,紫红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打量着挡在去路上那个抱着长刀、一身落拓的身影,艳丽的脸庞上浮起毫不掩饰的讥诮。

“唷,”他声音带着黏腻的尾音,“我当是哪条丧家之犬在这儿拦路,原来是你。怎么,不在你的塞外喝风,跑到这鬼地方,是闻着谁的味儿跟来的?”

赫连轻侯连眼皮都懒得抬,用刀鞘随意敲了敲靴子上沾染的沙尘,嗤笑道:“总好过某些走起路来叮当乱响,活像个走街串巷卖零碎的花蝴蝶。怎么,苗疆混不下去,跑来这儿现眼?”

花欲燃不怒反笑,指尖绕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慢悠悠道:“总比某些人强,跟了一路,连片衣角都摸不着。怎么,是人家嫌你身上的马粪味儿太重,不肯让你近身?”

赫连轻侯终于抬眼,刀锋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刮过,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森然:“再重的味儿,也比某些人浑身爬虫子的骚气好闻。至少老子不靠那些歪门邪道讨人欢心。”

“讨人欢心?”花欲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腰肢轻颤,银铃乱响,“就凭你?怕是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吧?难怪只能在这儿当个看门狗。”

“看门狗也比你强,”赫连轻侯反唇相讥,“至少不招人烦。倒是你,上赶着送上门,人家正眼瞧过你吗?”

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空气中火药味弥漫。

花欲燃眼中戾气一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已悄然扣住一枚细小的碧色鳞片。“找死!”他声音陡然转冷,手腕一抖,那点碧光已悄无声息地射向赫连轻侯面门。

他身后数名苗疆装束的随从几乎同时上前半步,手按在了腰间造型奇特的弯刀或鼓囊囊的皮囊上。

赫连轻侯反应快得惊人,长刀甚至未曾出鞘,只是手腕一翻,厚重的刀鞘带着一股蛮横的劲风精准扫出,“啪”的一声脆响,将那枚淬毒的碧鳞蛊针击飞,没入沙地不见踪影。他身后的几名中原武人也立刻握紧了兵刃,气氛骤然紧绷。

“二位,且住。”

一道沉浑的声音响起。顾宗峙魁梧的身影已缓步来到近前,他目光先落在花欲燃及其身后那群气息阴冷的苗疆人身上,带着审视与一种居于上位的淡然:“苗疆的朋友远道而来,是为共襄盛举,何必一见面就伤了和气?” 随即视线转向赫连轻侯,语气平和却自有分量,“赫连少侠,大局为重。”

楼临风几乎紧随而至。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雅笑意,先是朝顾宗峙微微颔首,随即对花欲燃拱手,目光也扫过他身后那些沉默的苗疆武士:“花圣子一路辛苦,临风有失远迎。诸位苗疆的兄弟也辛苦了。” 又转向赫连轻侯,递过水囊,语气恳切自然:“赫连兄,沙漠燥热,先喝口水。些许误会,说开便好。”

花欲燃被顾宗峙目光一扫,又见对方人多势众,此时冲突确非良机。他冷哼一声,抬手示意身后随从稍安,算是暂时揭过。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缕发辫,眼波流转,落在楼临风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罢了,就给少东家一个面子。”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针刺般的意味,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楼临风身后严阵以待的商会护卫,“毕竟,往后……咱们还要‘精诚合作’呢,对不对,楼少东家?”

楼临风脸上的笑容不变,温润如玉:“花圣子说笑了,临风自是期待与苗疆的朋友通力合作,共克魔教。” 他侧身引手,姿态无可挑剔:“诸位请入内详谈!”

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营地边缘某块不起眼的褐色岩石,唇线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瞬。随即,他的视线越过前方残破的城垣,投向远方那座如同黑色利剑般刺入苍穹的幽暗高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沉郁。

狂风卷动着殷冥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却如亘古存在的磐石般凭栏而立。一名身着灰褐服饰的魔教暗探无声跪伏于他身后阴影中,语速极快却清晰地禀报着下方沙地营地前发生的冲突、各方言语交锋,乃至楼临风那几乎难以捕捉的细微停顿,以及他最终投向高塔的、沉郁的一瞥。

殷冥静静听着,碧绿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如同看待虫豸争斗般的漠然与讥诮。然而,当听到楼临风那不合时宜的停顿与目光时,那抹轻蔑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冰冷。

这变化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他略一挥手,那名暗探便悄无声息地融回殿内的黑暗。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同样在远眺的苏泓身上。少年青衣在风中微动,绯墨发丝拂过沉静的侧脸。

“看,”殷冥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仿佛事不关己的、冰冷的玩味,“为你而来的人,聚集得倒是不少。”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却透着令人心悸的笃定:

“可惜,是来送死的。”

下方沙海中的人群、旗帜、兵刃的微光,都清晰地映在苏泓的眼底。但那双眼睛里除了这些客观存在的倒影,再无其他。

这过于空明的眼神,让殷冥眼底的幽绿微微翻涌。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起手,冰冷的掌心覆上了苏泓的双眼,遮断了所有外界的景象。

苏泓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在那突如其来的黑暗与隔绝中,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放松姿态,呼吸节奏都未曾改变。纤长的睫毛在殷冥的掌心极其轻微地擦过,不带任何意图。

那触感冰凉、细碎,没有半分活气。

殷冥覆在他眼上的手非但没有收回,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指尖微微用力,将苏泓的脸更转向自己。他俯身逼近,碧眸如同最深的海沟,试图从这片被迫的黑暗中榨取出一丝一毫不同的反应,声音低沉而危险:

“现在,你的眼里……只剩我了。”

然而,他什么也没捕捉到。掌下的肌肤温顺,呼吸平稳,那片黑暗仿佛连接着无尽的虚空。

他终于索然无味地撤开了手,喉间溢出一声辨不出情绪的轻嗤。

苏泓眼前恢复了光亮。

他没有去看殷冥,目光再次落向下方沙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黑暗与触碰,与一阵风、一粒沙吹过并无不同。他的指尖依旧搭在腰间的索红铃上,如同搭着一件寻常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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