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的话,圭玉犹豫了好一会儿,迅速掏出一本无封书册,当着他的面快速翻阅了起来。
白色扉页在谢朝辞面前不断地闪过,他努力睁眼去看,其上却是一片空白。
而面前的圭玉低声不知道在嘟囔着些什么。
直至书页翻到末尾处,她的指尖停留在其上,才似是放下了心来,舒了口气。
圭玉偷摸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他的命簿收好,又觉得心下不安,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前,未见有别的异样之处。
一切尚未跑偏,看来进程无甚问题。
至于阿容……活着便已诸多不易,姻亲这种东西却也只能听天命了。
谢朝辞眼中疑惑更重,虽说往日也见着圭玉偶尔有些神神叨叨,但今日似乎格外不寻常,难不成他故意试探她的有关谢廊无的那句话,就叫她那样在意?
圭玉想了想,看着他随口敷衍道,“君翊啊,我知道你是忧心公主之事,左右有师父在,不必过多忧心,我定然会陪同你一块去上京的。”
谢朝辞观察着她的神情,轻挑了挑眉,实则他并不多在乎公主如何,即便是林锦书也好,林无霜也罢,于他而言皆无差别。
他是谁的棋子也好,世家权势之争也罢,身在世子之位,他本就漂泊大于挣扎,这些年间,母亲对他纵有严厉,但凡事皆是有利于他,他生而便获得许多,偶尔失去也不过萤火点点。
并不能多让他放在心上。
只是圭玉难得说些软和话,他的神色自然也随之温和许多,“师父如此说,那我自然放心许多。”
圭玉点头,这孩子还算好哄骗,随口几句便能应付过去,比之阿容应当要更好养活些。
前方马蹄嘶鸣,管事惊声喊叫起来,二人顺势看去。
只见谢朝辞所乘的那匹烈马挣扎着要脱开缰绳,而那林府管事一时抓不住它,站在一旁的林无霜本欲往后退退,那缰绳便这样勒住她的小臂将她往外甩去。
圭玉见状连忙上前,好在人还是接住了。
她低眼看去,只见她小臂处渗出点点鲜血,外衫破开约手指长,而林无霜秀气的眉轻皱着,眼中含泪,十分哀怨地盯着她。
半晌间,马蹄声已止住,林无霜与圭玉一同往那处看去,只见谢朝辞冷肃着脸,亲自掌过缰绳,轻飘飘的目光落在圭玉怀中人的脸上,侧目不知同一旁的泊禹说了些什么。
圭玉掂了掂怀中的少女,见她未有动的意思,慢悠悠地说道,“无霜,可要我就这样抱你回去见阿锦?”
一提到林锦书的名讳,林无霜娇睨了她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从她怀中跳出。
泊禹已走至二人面前,低头行礼后,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玉瓷瓶,递给林无霜。
只说用药后等待片刻后,便有医师会上府中替她看看。
林无霜接过瓷瓶,并未打开看,只踌躇着说道,“我听爹爹说,殿下回京前要上寺中替王妃取一部经书以求平安,近日来我与阿姐皆难逃小灾小祸,不知可否与殿下一同前去,也算是沾沾贵人福气?”
泊禹语气无波澜,看了一旁的圭玉一眼,极快应声,“殿下已应允。”
圭玉的目光从她娇俏的脸上下移至她的伤口处,透过豁口的外衫隐约可瞧见些异样的痕迹。
旧伤掩于新伤之下,十分灼目。
只是不过片刻后,林无霜已将一切都藏起,朝她甜甜一笑,说道,“殿下有吩咐,说是叫圭玉姑娘的住处离得他近些,免得你四处乱跑。”
“圭玉姑娘现在可要同无霜一起去看看?”
﹉
月已高升。
圭玉看向屋内烛光,缓步走入夜幕中。
林府中夜间来往下人较之蔺如涯那处不知多了多少,她小心隐藏才躲过旁人。
好在世子不喜吵闹,许多人便刻意避开这边,倒是方便了她的行动。
她白日间刚回来时,本欲去见见阿锦,看看她究竟生的什么病,谁知那林无霜巧舌如簧,不管她说什么都找借口搪塞了过去。
叫她同人争辩,这不是难为鬼了么?
林无霜又似乎极喜欢看她说不出话来瞪着她的模样,眼神戏谑挑衅得很,偏偏对上谢朝辞又能一副娇滴滴做派。
人,怎能如此会变脸。
一想起林无霜,圭玉就郁闷地板着脸。
隔着不远,圭玉不着声色地翻过墙,见林锦书的屋内人影晃动着,她悄声靠近了些许。
人声渐渐从中传出。
“无霜,你今日又跑去了哪里?怎的伤成了这样?”
圭玉的耳朵动了动,林无霜怎的半夜跑到这里来,阿锦不是卧病在床么?怎的还有力气给她上药?
分明下午谢朝辞已找人替她看过了。
“阿姐……那谢朝辞实是高高在上的一副做派,全然不在乎我们如何,我今日好心同他一块去看圭玉姑娘情况,谁知马匹受惊,叫我伤成这样。”
“那些上京的贵人是否都如此?阿姐日后可真要前去?”
“……”
“阿姐……我好痛。”
圭玉皱了皱眉,隔着窗隙朝内看去。
林锦书看着面前人的小臂,其上旧伤纵横拉扯着新的鞭痕,而那人的小嘴自进屋后便未停过,不是说着世子如何冷漠无情,便是要感慨这桩婚事她如何不满。
她手下稍用力,替她包扎好,抬起头对上她含泪可怜巴巴的双目。
林锦书思忖片刻,未同她一起指摘谢朝辞,只看着她的脸,轻声说道,“你还要到几时才肯放我出去?”
“爹爹或许已瞧出端倪,你这新伤添旧伤,他可是又拿戒尺训诫你了?”
林无霜面上笑容尽散,抽回手盖住手上伤疤,语气冷了几分,“阿姐尽可去告我的状,将我的行径公之于众,想来爹爹更不会放过我。”
“又或者……”
林无霜倏而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阿姐又要如何指责我呢?说我故意说你卧病在床,还是说我不知廉耻勾搭世子,妄图将阿姐替而代之?”
“无霜!”林锦书皱紧了眉,如此污言秽语,实在不应从她口中说出。
林无霜幼时被送出林府,寄养在外出,一切皆因林渐行从商许久迷信道人,将之出生视为不详,于林府于他个人运势可能有损。
便只是这样一个可笑的原因,便将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了出去,未曾赏半点怜悯之心。
林锦书找至林无霜时,她混至坊间作书童装扮,帮着那说书先生替来客端茶倒水。
她于市井混迹太久,满身狼藉,而林锦书一身锦衣装扮与她如隔天渊,自然不肯认她。
她每日亲自去寻她,抓住几次她行偷鸡摸狗之事,训斥也不成劝也不成,反而被她捉去坊间也装扮成了书童,过了半个月同她一般的苦日子。
也不知为何,某日清晨,她醒来时,见着林无霜突然抓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林锦书,你当真带我回去过好日子?”
林锦书自然用心应诺,她不过尝了半月这种日子,便已受不了,而林无霜如此摸爬滚打时,才不过多大点。
那时林渐行的生意越做越大,已坐稳江南第一富商之名,对于林无霜便少了往日里那般戒备嫌恶,对于林锦书将她寻回,连多余的眼神也不屑施与。
林锦书以为这已是最好的结局,怎曾想,许久后才知晓,林渐行对之林无霜虽明面上纵容,私底下小惩大诫,动不动便是家规戒令,十分苛责。
林无霜幼时于坊间便已锻炼出一副倔强性子,这些年间愣是未曾叫她知晓。
直至她离家出走后再回来,母亲过世,婚书摆在她的面前,林无霜疯了一样便要去撕扯,被林渐行当着她的面一顿训诫。
她被人拦在窗外,看着前面母亲的棺椁和林无霜茫然的双目,淌了一夜的苦泪。
只是,从那之后,林无霜却再不复从前那样对她亲近了。
林锦书眸中情绪牵动,她本以为无霜不论是怨她未能及时赶回来见母亲的最后一面,还是怨她平日里对她的关心不够,这些都无可厚非。
近些日子,她好不容易同她亲近些,虽说所为之事皆任性不可取,她却不忍心对她过多苛责。
只是总是听她口中说出这些轻贱自身之话,她还是不忍也不愿听。
林无霜见她神色如此,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世子几日后要替王妃上山求经,我本死缠烂打也未能得他应允,总归因为有婚约的是阿姐,他才如此待我。”
“阿姐既瞧我不上,我便已同爹爹说好,几日后亲自送阿姐同殿下前行。”
她眼中笑意隐在烛灯后,片刻后,又归于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