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那间硝烟弥漫的会议室,陈平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江边小路上。白日的激昂与冷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卸下所有铠甲后,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
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消化这场胜利背后的代价,也来面对那个他一直试图逃避,却始终无法割舍的名字。
他下意识地走到了江边一栋别墅旁边,抬头望去,一扇熟悉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那是顾小芬的家——临江小筑。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敲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顾小芬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家居服,看起来比以前清瘦了许多,原本明亮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忧郁,那是一种长期承受压力和屈辱的疲惫。
看到是陈平,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复杂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但很快又被一种深深的疏离和戒备所取代。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仿佛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我……我回厂里了。”陈平有些局促,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我听说了。”顾小芬打断了他,侧身让他进来,动作有些僵硬。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却没有递给他,只是放在了远处的茶几上,仿佛在刻意保持距离:
“全厂都在传,说新来的陈副厂长要大干一场,要修013,要当救世主。”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小芬……”陈平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别叫我小芬!”顾小芬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小芬?你走的时候,想过我吗?想过我们之间的一切吗?想过我爸爸现在在那种地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积压了很久的委屈、痛苦和怨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顾小芬的声音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陈平,你是个天才,你是个大英雄,你心里装着南江厂,装着你的事业,可你有没有为我,哪怕留出一点点位置?我爸爸被人陷害,身败名裂,关在看守所里,我一个人在外面,四面楚歌,你又在哪?”
陈平如遭雷击,他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这才猛然想起,顾小芬所承受的,不仅仅是被他抛弃的痛苦,更是父亲蒙冤入狱的巨大压力和屈辱。他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却不知道,有些伤口,只会随着时间溃烂得更加严重。
“对不起……小芬,真的对不起……伯父的事,我……”陈平的声音哽咽了,他上前一步,想要拥抱她。
“别过来!”顾小芬猛地后退一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
“陈平,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今天来,如果是想让我为了我爸的事去求你,就请你……请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插在陈平的心上。他这才明白,在顾小芬看来,他的回归,或许也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那个曾经会为他洗手作羹汤、会为他担惊受怕的女孩,如今却用最决绝的语言,在他和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陈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顾小芬那深沉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门铃,突然“叮咚——”一声,不合时宜地响了。
这清脆的电子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室内那凝滞的、充满悲伤的空气。
顾小芬和陈平都是一愣。
顾小芬脸上的悲伤和决绝,被一丝疑惑所取代。她不记得这个时候会有谁来访。而陈平,心中则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这本就艰难的会面。
顾小芬皱了皱眉,转身走向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身影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很快又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掩盖。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姜峰。
他换下了白天那身笔挺的工装,穿了一件休闲夹克,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仿佛一位登门拜访的亲切邻居。
“哎呀,小芬,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姜峰的声音热情得过分,目光却在看到屋内的陈平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和“歉意”:
“哎哟!陈副厂长?您也在这儿?真是巧了,巧了!我这不是听说小芬一个人住,顾工又……唉,厂里事情多,她压力大,特地代表工会,过来看看她,慰问一下家属嘛。没想到打扰到你们二位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想往里走,目光在陈平和顾小芬之间来回扫视,那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丝看好戏般的幸灾乐祸。
陈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太了解姜峰了,这家伙绝不会这么晚无缘无故地跑来“慰问”。
他这番话,表面上是在解释,实际上却是在暗示陈平和顾小芬有“私情”,而且是在他这个“工会主席”的“关心”下才被“撞破”。这种含沙射影,比直接的侮辱更让人恶心。
一股强烈的醋意和怒火在陈平心中升腾。他看着姜峰那张虚伪的笑脸,又看看顾小芬,心中五味杂陈。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难道小芬和姜峰……不,不可能!他立刻否定了自己,但姜峰的出现,无疑是在他和顾小芬本就伤痕累累的关系上,又撒了一把盐。
顾小芬的反应,却出乎陈平的意料。
她并没有像陈平想象中那样尴尬或不知所措。
在最初的错愕过后,她的脸上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洞察一切的锐利。她没有看陈平,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姜峰身上。
“姜主席,大晚上的,您代表工会来慰问我一个非本厂人员,真是劳您费心了。”
顾小芬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她并没有让开路,而是依旧堵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应该的,应该的。”姜峰的笑容有些僵硬,但依旧努力维持着,“小芬啊,你父亲顾工和母亲姚阿姨,是我们厂的老功臣,你是他们的家人……他们……出了这种事,我们工会当然要关心好他们的家人。这都是组织上应该做的。”
他一边说,一边又想往里递那个礼品盒:“一点小意思,给你补补身子。”
“我不需要。”顾小芬冷冷地拒绝了,甚至没有伸手去接。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一寸寸地剖析着姜峰那张虚伪的脸:
“姜主席,我父亲在厂里的时候,你好像没这么关心过我们家。他一出事,厂子快不行了,你倒是一天比一天热心了。你这么晚来,真的是来慰问我的吗?”
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还是说,你是来‘慰问’陈平的?想看看我们俩在这里,能给你编出什么新故事,好明天拿到厂里去当新闻,继续动摇他的威信,巩固你的位置?顺便,再在我爸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此言一出,姜峰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没想到顾小芬会如此一针见血,直接戳穿他的算计。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恼怒,但很快就又被更深的虚伪所掩盖。
“小芬,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姜峰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姜峰是那种人吗?我是一片好心啊!你怎么能这么误解我?你爸爸的事,大家都很痛心……”
“痛心?”顾小芬冷笑一声,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鄙夷:
“姜峰,你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戏吧。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当别人都看不出来吗?白天在会上,你又是支持陈平,又是要揪蛀虫,演得真好。
可惜,你忘了,我爸爸在世的时候,回家经常提起你。
他说你,技术不行,钻营倒是一把好手,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说,013号车床的事,你脱不了干系!我妈的事,恐怕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姜峰的心上。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姚婉清,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禁忌,也是最大的恐惧。
“我爸爸看人,从没看错过。”顾小芬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你今天来,不是慰问,是来试探,是来挑拨离间的。你想让陈平误会我,也想让我看不起他。
姜峰,你真可怜,也真可悲。南江厂坏就坏在有你这样的人!我爸爸的冤屈,妈妈的悲剧,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到时候,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躲!”
说完,她猛地后退一步,指着门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道:
“滚!从我家滚出去!以后,我的家门,不欢迎你这种披着人皮的狼!”
姜峰彻底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在他眼中一直柔弱、单纯的顾小芬,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场,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当着陈平的面,将他所有的阴谋都戳穿,甚至直接点出了他最害怕的姚婉清。
他拿着礼品盒的手,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最终化为一片铁青。
他狠狠地瞪了陈平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恐惧,仿佛在说“都是你害的”。然后,在顾小芬那冰冷的、毫不退缩的注视下,他灰溜溜地转过身,狼狈地逃下了楼。
“砰!”
顾小芬用力地关上了门,将门外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却已经截然不同。
陈平怔怔地看着顾小芬,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双虽然含着泪,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他心中那股因为吃醋而生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没想到,顾小芬不仅没有被他蛊惑,反而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扞卫了自己,也扞卫了他们之间那份早已破碎的感情。
更让他震惊的是,顾小芬对真相的执着,以及她将父亲的冤案与母亲的悲剧联系起来的敏锐直觉。
“小芬……”陈平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上前一步,抱住她,这一次,顾小芬没有躲闪。
“天晚了,你走吧。”顾小芬别过脸,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但那份疲惫中,却少了一丝决绝,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以后……别再来了。”她说完,便缓缓地、几乎是有些艰难地,推他出门,开始将门关上。
就在门缝即将合上的最后一瞬,她似乎又忍不住,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飞快地、深深地看了陈平一眼。
那眼神里,有怨恨,有不舍,有决绝,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察的……期待。然后,“咔哒”一声,门,彻底关上了。
陈平失魂落魄地走出楼道,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刮得生疼。他回头望向那扇依旧亮着灯的窗户,心中百感交集。
顾小芬的话,尤其是“姚婉清”三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必须去弄清楚真相,不仅为了南江厂,为了顾志伟,也为了那个他亏欠了太多的、如今正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下来——是真由美。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水果和营养品的袋子,脸上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真由美?”陈平惊讶地迎了上去,“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
真由美看到陈平,也愣了一下,随即眼圈一红,强忍着泪水:“陈平哥……你……你回厂了?我刚从医院回来,去看了婉清阿姨。”
“婉清阿姨她……”陈平的心猛地一沉。他一直不敢去问,但这个结果,似乎又在预料之中。
“还是老样子。”真由美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她摇了摇头,头发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凌乱:
“她……她谁也不认识,也不说话,就那么一天天地躺着。我每天跟她说说话,给她擦擦身子,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医生说,她或许就这样躺着,直到最后……
刚才医院通知说,现在姚阿姨病情稳定,如果家庭具备护理条件,家庭护理是更为积极且人性化的选择,让我们回家商量一下,是留在医院还是家庭护理。我正要回去和小芬商量这事。”
说到这里,真由美的声音终于带了哭腔,“小芬快撑不住了,白天要为厂里的事,为爸爸的事奔波,晚上还要强打精神去医院。我……我真怕她哪天也倒下。”
真由美的话,像一把刀,深深刺痛了陈平的心。
他这才意识到,顾小芬所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她不仅要面对父亲的冤狱,还要承受母亲成为植物人的巨大痛苦,同时还要独自对抗来自姜峰等人的明枪暗箭。
她那看似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陈平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真由美的肩膀,沉声道:“由美,辛苦你了。以后,有我。”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真由美瞬间红了眼眶。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在黑暗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陈平哥,”真由美擦了擦眼泪,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陈平,“这个……你看看。”
那是一个小巧的、镶嵌着碎钻的U盘,挂在一根精致的银色链子上,一看就价值不凡,充满了女性特有的审美。
“这是婉清阿姨的。”真由美解释道,“是她出事那天,脖子上戴着的项链。警察当时作为证物拿走了,前几天刚还回来。小芬让我帮她收好,我刚才整理东西时,发现这个U盘。我试着打开过,但是有密码。”
陈平接过那个冰冷的U盘,心中一动。姚婉清,一个已经离职多年的珠宝店主,为什么会在出事当天,随身带着一个加密的U盘?这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
“由美,”陈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带我去看看婉清阿姨吧。或许……她能给我们答案。”
市一院的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姚婉清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曾经优雅美丽的面容如今显得有些苍白,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长长的睫毛偶尔会颤动一下,却始终没有焦点。
她就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瓷娃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世隔绝。
真由美走到床边,熟练地拿起温毛巾,轻轻地为她擦拭脸颊和手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婉清阿姨,我是由美。我又回来了。今天天气很好,窗外的玉兰花都开了,可漂亮了。”真由美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充满了耐心,“陈平哥也来看您了,他回厂里了,说要帮小芬姐,帮顾叔叔,也要帮您,把所有的事情都查清楚。”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姚婉清的反应。然而,姚婉清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陈平站在床边,看着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拳头在身侧紧紧握住。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女人,和记忆中那个优雅、干练、充满活力的珠宝店女老板联系在一起。那个曾经在精心治愈父亲陈立诚腰椎损伤后的庆祝家宴上,举着酒杯,笑靥如花的姚阿姨,如今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他缓缓走到床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U盘,用链子轻轻地在姚婉清眼前晃了晃。
“姚阿姨,我是陈平。您看看这个,这是您的东西吗?您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奇迹,在这一刻发生了。
当那个闪烁着微光的U盘出现在姚婉清的视野中时,她那空洞的眼神,竟然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波动,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朝着U盘的方向,转动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原状,但这一幕,被陈平和真由美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她有反应!婉清阿姨她有反应!”真由美激动地抓住陈平的手臂,声音因为惊喜而颤抖。
陈平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这个U盘,就是钥匙!是打开姚婉清坠楼之谜,甚至是顾志伟冤案的关键!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U盘,仿佛握住了整个事件的命脉。
前路,是工厂的生死存亡,是盘根错节的敌人;而身后,是父亲蒙冤、母亲成植物人的顾小芬,是生死未卜却留下关键线索的姚婉清,是无数等待真相的人。
他知道,这场“绝地重启”,他不仅要赢回一个工厂,更要挖出所有的毒瘤,破解这个U盘的秘密,为所有受害者讨回公道!而他的对手,远不止一个姜峰那么简单。那张由韩本山、彭国宏和姜峰编织的大网,已经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