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后。
南江市国资委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由深色的名贵木材打造而成，光滑如镜的桌面上，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冰冷光芒。
会议桌中央，“南江市国有企业改制工作领导小组”的铭牌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压抑的气味，高级烟草的余香、皮革文件散发的味道、还有消毒水那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属于权力场的独特气息。
代市长彭国宏端坐于主位，身姿挺拔，面色威严。
他身后的墙壁上，一面金黄的国徽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双无形的眼睛，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面前的青瓷茶杯里，热气袅袅升起，这是他来到会议室后，服务员换上的第三杯新茶。
会议桌两侧，国资委、财政局、经信委、国土规划局等所有相关部门的一把手悉数到场。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封面上，“南江机械厂改制及引入战略投资者方案（最终审议稿）”的标题下方，是两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绝密”字样。
在这些实权人物中，复职不久的副市长陈刚姚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他坐在彭国宏的左手边，不近也不远，位置恰到好处。他表情平静，甚至有些淡然，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与会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已经微微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生疼。
彭国宏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麦克风，发出“笃、笃”两声清脆的声响。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在每一张脸上都停留了一秒。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压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同志们，”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通过高品质的音响系统，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今天我们召开这个会议，议题只有一个，也是当前我市经济工作中最紧迫、最棘手的一个——南江机械厂的改制问题。”
他顿了顿，给所有人消化这句话的时间。
“这关系到数亿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关系到几千名职工的生计，更关系到我市未来产业布局的调整。它的复杂性、敏感性，相信在座的各位，心里都有数。今天，请大家畅所欲言，本着对党、对人民、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拿出一个最科学、最稳妥的方案。”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的轻微的“嘶嘶”声。
彭国宏满意地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按下了桌下的一个按钮。他身后巨大的LEd屏幕上，立刻切换出一系列精心制作的图表和数据。
“首先，我来向大家汇报一下南江机械厂目前的现状。”
他站起身，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屏幕上跳动。
“这是南江厂近五年的财务报表。”光点指向一条持续向下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曲线，“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企业已经连续三年严重亏损，资产负债率，已经高达惊人的180%！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经营困难问题，而是一个严重的资不抵债问题！”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沉重。
“再看市场表现。”屏幕切换，一张柱状图清晰地展示了南江厂主打产品c6132A车床的市场占有率变化。
“五年前，它的市场占有率是15%，是当之无愧的行业龙头。而到了上个季度，这个数字，已经暴跌至1.8%！几乎被市场彻底淘汰！”
他再次停顿，让这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最致命的，是技术。”彭国宏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激光笔指向一个复杂的设备运转率分析图：
“其核心生产设备，013号精密车床，理论运转率仅61.8%，而国际同类型设备的平均水平，超过85%！这不仅仅是效率问题，这是技术代差的鸿沟！是理念落后的体现！”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地总结道：
“经过反复论证和多方比较，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南江机械厂，已经病入膏肓！任何形式的内部改造、输血打气，都只是延缓死亡，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继续拖下去，不仅国有资产会持续流失，最终化为乌有，几千名职工的生计，也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因此，改制，是唯一的出路！”
他的话音刚落，财政局局长立刻附和道：“彭市长分析得非常透彻！南江厂的债务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黑洞，再拖下去，全市的财政都会被拖垮！必须尽快剥离，斩断亏损源！”
经信委主任也跟着发言，语气同样沉重：
“我们组织过省内外的专家进行过多次论证，结论是一致的。南江厂的技术路线和产品结构，确实已经全面落后于时代。与其守着那些破铜烂铁，不如腾笼换鸟，及时止损，引入新的产业，为我市的工业升级注入新的活力！”
“集体发声”的效果是显着的。一种“南江厂必改、不改则亡”的气氛，在会议室里迅速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坐在会议桌中段的两名年轻干部，趁着众人注意力集中在彭国宏身上，低下头，用几乎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快速地交换着几句低语。
“听说了吗？陈平昨天晚上已经出来了。”
“这么快？不是都说证据确凿吗？”
“律师那边硬是找到了几个关键证人，列举了大量事实和报表数据，证明那些指控他玩忽职守罪名的证据都站不住脚，纯属诬陷！再加上省国安局长林世盛亲自出面斡旋，检察院那边顶不住压力，只能放人。”
“林世盛？他怎么会帮陈平？”
“谁知道呢……听说，连陈刚姚副市长能这么快复职，背后也有他的影子。这潭水，比我们想的深多了。”
两人说完，迅速抬起头，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周围的人，依旧沉浸在彭国宏慷慨激昂的陈词中，没人注意到这短暂而意味深长的交流。
彭国宏满意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点明了真正的核心：
“那么，谁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呢？经过市委市政府的多方考察和慎重比较，我们认为，本山集团，作为我市乃至全省的标杆性民营企业，在资金实力、技术储备、现代化管理经验、市场营销网络等各个方面，都具有显着的优势。
并且，韩本山董事长已经多次向市委市政府表达了强烈的合作意愿和建设南江的诚意。我们认为，他们是目前最理想、也是最合适的合作伙伴。”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然后抛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方案”：
“关于具体的收购方式，本山集团也展现出了极大的诚意和担当。他们提出，愿意以承担南江厂全部银行债务和下岗职工安置为前提，以象征性的价格——一元钱，打包收购南江厂的全部股权。
这个方案，能够最快速度地解决债务和职工安置两大核心难题，实现平稳过渡。大家对于这个初步方案，有什么意见？”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刚姚，缓缓地举起了手。
彭国宏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容，他点了点头：“陈副市长，请讲。”
陈刚姚站起身，他没有看彭国宏，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彭市长，各位同志，我有一个不同的看法。”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我认为，‘由谁来接管’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嗡——”
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位刚刚复职的副市长，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如此尖锐的反对意见。
陈刚姚没有理会周围的骚动，继续说道：
“南江机械厂，是国有企业，它的每一台设备，每一寸土地，都属于全体人民。它的未来走向，不应该由我们几个人，在这么一间会议室里，通过指定就能决定的。它应该走向何方，应该由市场来决定！”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铿锵有力：
“因此，我提议，我们应该将南江厂的设备、无形资产、债务和职工安置，这四者捆绑成一个完整的资产包，进行公开、公平、公正的竞拍！价高者得，方案优者胜！这才是对国有资产负责，对市场规律尊重的唯一正确方式！”
“同时，”他话锋一转，指向了另一个关键点：
“南江厂那几百亩的工业用地，位于市中心，其价值本身就不可估量。这部分土地的使用权，也应该进行公开的、独立的竞拍。
竞拍所得的资金，应该全部上缴市财政，用于全市的城市建设和民生保障！至于南江厂未来的重建方向，应该由市政府的长期产业规划，以及市场自身的规律来共同决定，而不是由某一个企业，根据自己的利益来主导！”
陈刚姚的发言，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他提出的“公开竞拍”和“土地独立”，直接戳破了彭国宏和韩本山精心编织的“1元收购”的美梦，将这件事重新拉回到了“公平”和“市场”的轨道上。
一些思想相对开明、或者对韩本山有所忌惮的官员，眼中都露出了赞许和认同的神色。
彭国宏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但他毕竟是久经风浪的政客，脸上的不快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被他用一个“赞赏”的笑容掩盖了过去。
“好！说得好！”彭国宏竟然带头鼓起了掌，掌声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虽然所谓的‘一元购’并未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因为整体来看，南江厂就是一个负资产，不但没有效益，还是一个债务漩涡！但是陈副市长的提议，更有大局观，也更有市场意识，我表示赞同！”
彭国宏的发言一波三折，把众人弄得一愣一愣地。
彭国宏继续说道：“公开竞拍，确实是体现公平、实现国有资产价值最大化的最佳方式，我完全同意。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而沉重：
“陈副市长，还有在座的各位，我们是不是只考虑了经济效益，而忽略了更重要的社会效益和长远发展？南江厂，不是一个普通的工厂，它承载着我们南江市几十年的工业历史，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工业记忆，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它当成一堆破铜烂铁，随便拆了卖了，我们必须为它的未来，设定一个高标准的产业门槛！”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提议，在即将发布的竞拍公告中，必须明确一条核心的、不可动摇的门槛要求：所有竞拍者，在获得南江厂资产后，必须在原址上，投资建设一个世界级的科技研发基地！”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这个基地，总投资额，不得低于五十亿美元！必须在五年内建成并投入运营！并且，必须成功引入至少三家国家级重点实验室或院士工作站！”
他环视全场，用一种仿佛在为南江市未来做历史性宣告的语气说道：
“这个门槛，是为了确保南江厂的未来，是为了我们南江市产业升级的长远大计，我们不能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就牺牲了城市发展的未来！
我相信，放眼全省，乃至全国，有能力、有意愿、有实力满足这个严苛条件的，放眼望去，只有本山集团一家！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这个“科技研发基地”的门槛，如同一道无形的、高耸入云的墙壁，瞬间将陈刚姚提出的“公开竞拍”，变成了一个为韩本山“量身定做”的独木桥！它完美地保留了“公开”的形式，却彻底剥夺了“公平”的实质。
所有人都明白了彭国宏的真正意图。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在规则之内，将所有对手都排除在外的“阳谋”！
在彭国宏强大的气场和“集体决策”的巨大压力下，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那些刚才还面露赞许之色的官员，此刻也都低下了头，选择了沉默。
“好！”彭国宏见无人再敢反对，立刻趁热打铁，“现在，我们举手表决！同意‘设定科技研发基地门槛，对南江厂资产进行公开捆绑竞拍’方案的，请举手！”
在彭国宏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一只只手，或快或慢，或情愿或不情愿，最终，都举了起来。
“全票通过！”彭国宏满意地宣布，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时间不等人，机遇不等人！我宣布，将南江厂改制纳入全市产业升级重点工程，强调三方面：
底线要守牢：国资委本周组建专班进驻，资产清查像过筛子，审计像做ct，流失一分国资问责到底！
交易要阳光：评估备案后进产权交易所挂牌，对接投资者同步走，本山集团合作条款必须过法务双审！
民生要兜实：设立2000万职工安置托底资金，同步启动再就业培训。”
说完，目光炯炯扫视全场，抬手亮出一张大合影老照片：
“看这88年建厂首批职工，68%还在岗！三个月后，我要看到新设备进厂、老同志笑脸上岗！散会！”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身后，留下的是一片死寂，和无数张复杂而沉重的脸。
南江市城郊，陈记工坊。
夜，已经深了。
工坊里，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魏文迪、黄兴洪、李建国、顾小芬、苏晴，以及刚刚从外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真由美，都围坐在那台老旧的、布满雪花点的电视机前。
南江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正在重播下午国资委会议的新闻。
“……会议以全票通过的方式，决定对南江机械厂进行改制，引入战略投资者，并在原址建设世界级的科技研发基地……”
“……本山集团作为我市的标杆企业，被认为是最有实力的合作方……”
“……力争在三个月内，完成所有改制和重组工作……”
当新闻主播用一种“喜大普奔”的语调，播报着这些冰冷而残酷的词汇时，当屏幕上出现彭国宏意气风发、挥手致意的画面时，整个陈记工坊，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魏文迪手中的茶杯，失手掉落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也溅到了他的裤腿上，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上彭国宏那张虚伪的脸，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也彻底熄灭了。仿佛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那根支柱，在这一刻，被无情地抽走了。
“草率！太草率了！”
黄兴洪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拳狠狠地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墙上那张他和工友们在013号车床前意气风发的合影，被震得“哐当”一声歪斜下来，玻璃镜框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他看着照片里自己年轻时的笑脸，再看看电视里那群道貌岸然的“决策者”，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让他几乎要疯狂。
顾小芬默默地流着眼泪，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想起了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的父亲，想起了刚刚出狱、还来不及喘口气的陈平，想起了那些为了“凤凰计划”而日夜奋战、如今却要面临失业的工友们……而现在，他们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坚守，都被这一纸“红头文件”，轻飘飘地判了死刑。
真由美紧紧握住顾小芬冰凉的手，她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愤怒和焦急。她动用了田中家族在南江市的全部力量，却依然无法撼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苏晴咬着嘴唇，洁白的牙齿深深地陷进柔软的唇瓣里，鲜血渗出，染红了她的唇，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的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发泄的出口。
“三个月……公开竞拍……科研基地……”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反复切割着每一个人的心脏。绝望，如同深秋的寒潮，瞬间淹没了整个小小的工坊。
他们知道，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奔走，所有的坚持，在这场由权力和资本共同导演的“改制”大戏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可悲。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中，工坊那扇老旧的、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陆离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缓缓地推开了。
一道消瘦却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微弱的、清冷的月光，静静地伫立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脸上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蕴含着一片深邃的星空，足以穿透这世间所有的黑暗和绝望。
是陈平！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蕴含着一片深邃的星空，足以穿透这世间所有的黑暗和绝望。
所有人都愣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看着门口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悲伤而出现了幻觉。
（第三卷：“孤岛守望”完，请继续看第四卷：“资本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