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归途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沉甸甸地压在地洞里每一个人的胸口。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湿腥、硝烟的刺鼻、血腥的甜腻，还有焊锡高温灼烧后残留的、混合着蛋白质焦糊的怪异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粗糙的沙砾，沉重而滞涩。
老吴艰难的喘息声，如同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拉扯，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碎的节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如同耗尽了最后的生命能量。孙大富肥胖的身体死死压着他，试图减缓那微弱的挣扎，但汗水已经浸透了两人紧贴的衣衫。林薇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按压伤口而变得僵硬麻木，纱布下的渗血虽然被陆辰那疯狂的“点焊”暂时扼制，但深可见骨的创面深处，那缓慢涌出的暗红粘液，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蚕食着老吴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陆辰背靠着冰冷湿滑的洞壁，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精神透支而微微颤抖。他紧紧攥着掌心那枚小小的、边缘带着棱角的金属片——老吴在黑暗中交付的军牌。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带着老吴的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黑暗中，他无法看清上面的编号和磨损的纹路，但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深深的划痕和边缘的卷曲。这枚沉默的金属牌，如同一个沉甸甸的谜题，压在他的心头。它为何能让老吴这样的人甘愿顶罪、以命相护？它又和眼前这场致命的追杀有何关联？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的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军牌表面粗糙的纹路，试图从中解读出什么。冰冷的金属在体温的熨烫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热度。就在这无意识的摩挲中，他的指尖猛地顿住了！
在军牌边缘一处极其隐蔽的、被磨损得几乎光滑的角落，指尖的触感捕捉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绝非自然磨损形成的凹陷！那凹陷极其微小，形状……像是一个被刻意敲打进去的、极其微小的印记！
陆辰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调整手指的角度，用指尖最敏感的指腹，更加仔细、更加用力地感受着那个凹陷的轮廓。
横……竖……一个短促有力的折角……
像是一个……倒置的“7”？
不……不对！
是……是字母“L”！
不！更像是……一个……倒置的“L”和一个短横的组合？
等等！
陆辰的呼吸瞬间屏住！一个极其大胆、又带着某种宿命感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倒置的“L”……短横……
这组合……像极了……德语的字母“?”！（Eszett，发音类似“ss”）
德国？！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老吴……军牌上……刻着德文字母的暗记？这怎么可能？这和麦卡伦……和埃里克·万斯……和那张印着鹰隼徽章的工牌……又有什么联系？
就在陆辰被这个惊人的发现冲击得心神剧震时，一直蜷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个锡球的眼镜，突然毫无征兆地抬起了头！黑暗中，他那双总是隐藏在厚厚镜片后的眼睛，似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
“有……声音！” 眼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捕食者般的警觉，瞬间打破了地洞的死寂，“上面……脚步！很轻……两个……不……三个！目标……明确……朝……入口……来了！”
眼镜的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陆辰所有的思绪！麦卡伦的人！他们终究还是找来了！失去了无人机的精确制导，但他们显然没有放弃！地面的搜索队已经锁定了地洞入口！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刚刚因为老吴伤势暂时稳定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瞬间被碾得粉碎！
“操！这么快？！” 孙大富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但被老吴的身体压着，动弹不得。
林薇也猛地抬起头，黑暗中，她的脸色一定惨白如纸，连按压伤口的动作都僵住了。
“位置？” 陆辰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如铁，所有的震惊和猜测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最纯粹的、求生的本能！他迅速将军牌塞进口袋最深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摸索着靠向地洞入口的方向。
“入口……正上方……十米……分散……扇形……包抄……” 眼镜的声音又快又急，如同精准的雷达扫描报告，“一个……正对入口……脚步……最重……可能是……破门手……另外两个……左右……侧翼……”
专业！地面战术队形！麦卡伦派出的，绝不是普通的打手！是经过严格训练、执行清除任务的精锐！
“武器？” 陆辰追问，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壁，耳朵捕捉着头顶土层传来的、极其微弱却如同重锤敲击心脏的脚步声。
“听……不清……金属……轻微……碰撞……可能是……消音……手枪……或者……微冲……” 眼镜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没有……重型……破拆……”
没有重型破拆……意味着对方可能想活捉？或者……只是想无声地解决？但无论如何，被堵在这个狭小的地洞里，只有死路一条！
必须主动出击！在他们形成合围、堵死入口之前！打一个措手不及！
“胖子！” 陆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老吴挪到最里面角落！用所有东西挡住！保护好他！”
“林薇！眼镜！你们也退后！保护好那个锡球！”
“龙哥！还有你们俩！” 陆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刺向黑暗中那三个蜷缩的身影，“想活命，就拿起地上的家伙！钢筋！扳手！跟我堵在入口下面！他们敢下来一个，就给我往死里砸！”
死亡的威胁瞬间压倒了恐惧！龙哥和另外两个混混如同被鞭子抽打，连滚爬爬地在泥地上摸索着，抓起散落的、沾满泥土的半截钢筋和沉重的扳手。虽然手还在抖，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眼中也泛起了一丝凶狠的红光。
陆辰自己也摸到了那根磨尖了一头、冰冷沉重的钢筋，如同握住了死神的权杖。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地洞入口正下方，紧靠着那冰冷的、被泥土覆盖的水泥板边缘。另外三人也哆哆嗦嗦地靠了过来，形成一道简陋而绝望的人墙。
头顶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其中一个脚步声停在了入口正上方！另外两个则停在了左右两侧！
短暂的死寂！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然后！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卡扣被拨开的声响！清晰地从头顶传来！
是枪械保险打开的声音！
陆辰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眼神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死死盯着头顶那块隔绝生死的厚重水泥板！
动手！必须在对方动手之前！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并非来自头顶的入口！而是……来自作坊废墟的方向！
巨大的爆炸声如同惊雷炸响！伴随着砖石坍塌、玻璃粉碎的轰鸣！整个地洞都在剧烈的震动中簌簌发抖！顶部的泥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在众人头上身上！
“怎么回事？！” 孙大富的尖叫被淹没在轰鸣中。
“是……作坊！爆炸……强爆破！” 眼镜的声音在震动中带着惊骇！
头顶那三个清晰的脚步声瞬间出现了混乱！正对入口的那个脚步声猛地向后退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扰了！
机会！
陆辰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开！！！”
他、龙哥、还有另外两个红了眼的混混，用尽全身力气，同时向上猛顶那块沉重的方形水泥板！
“嘎吱——轰隆！！！”
沉重的摩擦声和撞击声混合着顶部落下的泥土！水泥板被四人合力猛地顶开了一道缝隙！刺眼的、混杂着火光和烟尘的光线瞬间灌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一股浓烈的硝烟和尘土气息！
“上！” 陆辰狂吼一声，第一个如同出闸的猛虎，抓着钢筋，从缝隙中猛地窜了出去！
龙哥等人也嘶吼着，紧随其后！
地洞外，惨淡的月光和远处作坊燃烧的火光交织，勾勒出一片混乱的景象！作坊方向腾起滚滚浓烟和火光！而就在地洞入口附近，三个穿着黑色作战服、戴着夜视仪、手持安装了消音器短突击步枪的身影，正惊疑不定地看向作坊爆炸的方向！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阵脚！
陆辰的突然出现，如同鬼魅！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借着冲势，手中的钢筋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全身的力量和积压的怒火，狠狠捅向离他最近、正背对着他看向作坊方向的一个黑衣人的后腰！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血肉的闷响！
钢筋那磨尖的冰冷尖端，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坚韧的作战服布料，深深没入了对方的身体！巨大的力量甚至将那个黑衣人顶得向前踉跄了几步！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从那个黑衣人口中发出！他猛地转过身，夜视仪下的眼睛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但陆辰的动作更快！他猛地抽出钢筋！带出一蓬温热的血雨！同时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钢筋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扫向旁边另一个刚刚反应过来、试图举枪的黑衣人的手腕！
“咔嚓！” 一声清晰的骨裂声！
“啊！” 那个黑衣人发出一声痛呼，手中的短突击步枪脱手飞出！
“干死他们！！” 龙哥也如同疯魔般冲了出来，看到陆辰瞬间放倒两人，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狂暴的凶性！他红着眼睛，抡起手中沉重的扳手，不顾肩头的剧痛，狠狠砸向第三个黑衣人！
另外两个混混也嚎叫着扑了上去，用钢筋乱捅乱砸！
狭窄的空地上，瞬间爆发了一场血腥而混乱的贴身肉搏！钢筋的呼啸、扳手的砸落、骨头的碎裂声、痛苦的闷哼和嘶吼交织在一起！陆辰如同虎入羊群，手中的钢筋每一次挥出都带着致命的精准和狠辣！龙哥等人则完全凭借着一股不要命的凶悍，用最原始的武器和血肉之躯缠住对方！
短短十几秒！
三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在猝不及防的偷袭和陆辰精准致命的打击下，一个被钢筋捅穿了后腰要害，倒在血泊中抽搐；一个手腕被砸碎，武器脱手，被龙哥的扳手狠狠砸中太阳穴，软软倒地；最后一个则被两个混混用钢筋乱捅，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挣扎着倒下，失去了反抗能力！
战斗结束得极其迅速而惨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陆辰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的钢筋尖端滴落着温热的血珠。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没有其他敌人。龙哥等人也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地上三具黑衣人的尸体和满地的鲜血，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
“陆爷……我们……” 龙哥的声音带着颤抖。
“别废话！快！把下面的人弄出来！离开这里！” 陆辰的声音冰冷而急迫。作坊那边的爆炸和火光，如同巨大的灯塔，很快就会引来更多的敌人！无论是麦卡伦的，还是警察的！
他快步走到地洞入口，对着下面喊道：“胖子！林薇！眼镜！快上来！带上老吴！”
很快，孙大富和林薇、眼镜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爬了上来。看到外面血腥的战场和地上的尸体，林薇脸色更加苍白，捂住了嘴。眼镜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紧紧抱着那个锡球。
最后，孙大富和龙哥等人合力，用撕开的废品袋和几根散落的木棍，勉强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极其艰难地将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老吴从狭窄的地洞里拖拽了上来。每一次颠簸都让老吴发出痛苦的闷哼，纱布下的鲜血又渗了出来。
“走！去镇东！胖子，你那个远房表舅的废弃农机站！” 陆辰果断下令。那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一个备用的、相对隐蔽的落脚点。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抬着老吴的简易担架，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踉踉跄跄地冲入作坊废墟旁、被爆炸和火焰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更加深沉的黑暗小巷中。
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身后的作坊废墟，火焰还在燃烧，浓烟滚滚。头顶的夜空，死神的嗡鸣似乎暂时消失了，但那种被窥视的冰冷感觉，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离开。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狭窄、肮脏、堆满杂物的小巷中穿行。老吴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次颠簸都让陆辰的心揪紧。龙哥等人沉默地抬着担架，脸上充满了疲惫和惊魂未定。林薇紧跟在陆辰身边，身体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眼镜则抱着锡球，警惕地观察着后方。
就在他们即将拐出这条小巷，踏上通往镇东方向稍微宽敞一点的土路时——
“唰！”
一道极其刺眼的、雪亮的光柱，如同探照灯般，猛地从前方巷口射来！瞬间将陆辰一行人笼罩其中！
强光刺得所有人瞬间睁不开眼！陆辰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心中警铃大作！麦卡伦的人？还是警察？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钢筋，将林薇挡在身后，身体绷紧，准备迎接最后的搏杀！
然而，预料中的枪声或者呵斥声并没有响起。
强光在晃动了他们几下后，缓缓地、稳定地停在了他们身上。接着，一个低沉、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沧桑的中年男声，在强光之后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薇薇？”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薇的神经上！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缓缓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眯着眼睛，努力适应着强光，看向光源的方向。
刺眼的光晕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显现出来。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质地考究的呢子大衣，身形挺拔，手里撑着一把巨大的、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的黑色长柄雨伞。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了半张棱角分明、带着岁月刻痕、此刻却写满了震惊、心痛和一种复杂难言情绪的中年男人的脸。
那张脸……林薇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骨铭心！那是……
“……爸？！” 林薇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梦呓般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强光下，林薇父亲——林国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这一群狼狈不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担架上那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彪形大汉；手持滴血钢筋、眼神如狼般警惕的陆辰；穿着滑稽破烂废品袋、脸上写满惊恐的龙哥等人；还有自己那脸色惨白、眼中含泪、衣衫褴褛的女儿……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定格在陆辰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疑虑，有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在刺眼的光柱中打着旋。巷口，那把巨大的黑伞如同沉默的界碑，隔开了两个世界。林国栋的出现，是绝境中的援手？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