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昏黄的夕光透过窗棂，在寝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玉砚从那场无尽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便先感受到了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
他抬手一抹，满手泪水。
心口处那被生生挖空般的剧痛依然清晰，梦里洛宫奕满身是血、冰冷僵硬。
巨大的悲伤与恐慌再次涌上，让他喉头哽咽，只想放声痛哭。
他难受极了，那种失去挚爱的绝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眨了眨朦胧的泪眼，这才看清自己并非在瑞王府的卧房，而是身处宫中熟悉的寝殿。
而母后，正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一脸担忧与疲惫地守着他。
玉砚心中猛地一紧，连忙偏过头，胡乱地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泪痕，强压下喉间的酸涩，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不能让母后看出端倪，不能让她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
可他内心的焦急与恐惧，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坐立难安。
皇后将儿子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和那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惊惶尽收眼底。
她看着儿子那张原本带着些许婴儿肥、如今却清瘦得下颌尖尖的脸庞，看着他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心中又是疼惜，又是复杂。
她这儿子，品貌才情皆是上乘，引得京城多少名门闺秀趋之若鹜，庚帖如雪片般飞来，他却能一概回绝，原来……
根由在这里。
难怪……难怪那眼高于顶、冷面冷心的洛宫奕，会独独对他另眼相看，甚至……
皇后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不再迂回。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生怕惊扰了眼前这只受惊的小兽：
“砚儿……”
玉砚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紧张地看向母后。
皇后伸出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拭去他眼角残余的泪珠，目光慈爱而包容，缓缓道：
“你方才说的梦话……母后都听见了。”她顿了顿，看到儿子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道，“还有上次……那朵红梅绢花，母后心里……也猜出来了。”
“母后！”玉砚失声低唤，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单薄的寝衣。
他吓得战战兢兢，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大的秘密被骤然揭开，暴露在最亲近却也最应顾忌的人面前。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失望、甚至震怒并未到来。
他感受到的，是母后轻柔抚摸他脸颊的温暖手掌，听到的，是她那带着无尽怜惜与理解的温柔话语：
“砚儿，不要怕，母后不会责怪你。”
玉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母亲。
皇后眼中含着泪光，却努力对他微笑着：
“母后仔细想过了，也……理解你。你一个人初到军营，举目无亲，是他照顾你；你奉命去江南治水，孤立无援，是他义无反顾追随你、保护你；你回京后，在朝中步履维艰，也是他在背后默默支持你、为你扫清障碍……喜欢上这样一位有能力、有担当，又待你如此真心的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她握住儿子冰凉颤抖的手，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我的儿，你不必因此感到惶恐或羞愧。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喜欢的是何人，只要是真心待你好，母后……都支持你。”
看着儿子眼中瞬间涌上的、更加汹涌的泪水，皇后心中酸涩难当，却依旧强撑着温柔的语调，告诉他最想听到的消息：
“放心吧，母后已经派了两名顶尖的高手，秘密前往北疆去寻找洛宫奕了。一定会把他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带回到你身边！也一定会查清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这番话，让玉砚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铮”地一声断裂。
所有的坚强、伪装、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再也忍不住，如同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猛地扑进母亲的怀里，紧紧抱住她，将脸埋在她温暖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母后……母后……谢谢……谢谢您不觉得我奇怪……不觉得我……不堪……”他哭得语无伦次，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我很爱他……真的很爱他……对不起……瞒了您这么久……让您担心了……”
皇后接着哭得浑身发软的儿子，自己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儿子的发间。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傻孩子……为什么要觉得你奇怪？你是母后的心头肉啊！看到有人如此真心待你，护你，母后高兴还来不及……何况还是洛宫奕那般出众的人物。母后相信他，定然不会辜负你的这片心意。”
玉砚闻言，哭得更加厉害，积压了数月的担忧、思念、恐惧以及在世俗压力下的隐忍，在此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后怕，但更多的，是终于被至亲之人全然接纳和理解后的释然与宣泄。
若是洛宫奕在此，见到他的殿下哭得如此伤心，怕是要心疼得肝肠寸断，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他面前，只求他能展颜一笑。
……
或许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又或许是皇后派出的密探行动迅捷，带来了某种无形的转机。
就在玉砚于宫中寝殿内，心情因母亲的接纳与支持而稍显平复，却依旧为前线那人悬心吊胆之际，瑞王府的侍卫匆匆入宫禀报，说府门外有人送来一封紧急信件，指名要呈交瑞王殿下。
信件被火速送入宫中，递到了玉砚手中。
那信封普普通通，并无特殊标记，但玉砚的手指在触碰到信封的瞬间，心脏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告诉他，这定然是那人寄来的！
他几乎是颤抖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信封，然而，动作却在中途猛地顿住。
信封的封口处，有着极其细微、却绝不该存在的褶皱和破损痕迹，这信，明显是被人先行拆开查看过了！
玉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掠过脊背。
不用猜也知道，这“有心之人”会是谁。
大皇子、二皇子，亦或是其他盯着他与洛宫奕的人？他们定然是想从中找到什么把柄，无论是构陷洛宫奕通敌，还是坐实他们之间“有伤风化”的关系。
他顿时紧张起来，脸颊发热，生怕信笺里写了什么露骨的思念、亲密的称呼，若是那些话语被母后看见……
他偷偷觑了一眼身旁的皇后，只见母亲正温和地看着他，眼中带着鼓励。
他忽然又冷静了下来，以洛宫奕那般小心谨慎、心思缜密的性子，在明知信件可能被拦截审查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留下任何授人以柄的文字？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完整地拆开了信封。
里面，果然没有只言片语。
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片已经失去水分、颜色却依旧殷红如血的干涸枫叶，想必是早已经准备好的。
叶片被仔细地压平，脉络清晰，静静地躺在信笺纸上。
另一样，是一朵同样被压得扁平、却依稀能辨出形态的、小小的粉色桃花。
玉砚的目光凝固在这两样东西上，鼻腔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视线迅速模糊。
够了！这已经足够了！
那片枫叶，是他寄去思念与询问的回应，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无声的密语，代表着“我已收到，安好，勿念”。
而那朵桃花……桃花灼灼，象征着生机与希望，在这初春时节，或许是他从边关某处顽强生长的野桃树上摘下，跨越千山万水送回，是在告诉他，寒冬将尽，春色可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死，他还在！
并且，他用这种方式，给了他最坚定、最隐秘的回应！
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仿佛被这两片轻飘飘的植物标本骤然击碎。
玉砚紧紧攥着信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泪水却不再是出于绝望和恐惧，而是巨大的 安心和汹涌的思念。
他低下头，将那片枫叶和桃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肩膀微微颤动，无声地宣泄着情绪。
皇后在一旁，将儿子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她虽不知那枫叶与桃花的具体含义，但见儿子从最初的紧张，到此刻虽然落泪却明显放松甚至带着一丝欣喜的模样。
便知这定是洛宫奕传来的平安信号，而且是用了一种极其聪明、绝不会连累儿子的方式。
她心中也跟着一松，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脸颊，替他擦去不断滚落的泪珠，柔声道：
“好了，好了，收到信就好，知道他还平安，你就该宽心了。”
看着儿子情绪渐渐平复，皇后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道：
“砚儿，再过几日，便是你十九岁的生辰了。等洛将军此番凯旋回京，母后便以我的名义，召他入宫，为你庆贺生辰。这样一来，既全了你们相见的心思，外人也不敢胡乱编排，借题发挥。你看可好？”
玉砚闻言，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深深的感动。
母后不仅接纳了他们，还在如此细微处为他们考量，主动为他们创造相见的机会，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名义来为他们遮挡风雨！
“母后……”他哽咽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无比真挚的感谢，“谢谢您……谢谢……”
这份理解与支持，重于千钧。他扑进母亲怀里，再次落泪，但这一次的泪水，是温暖的，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