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百草峰下,此番景象与之前的冷遇截然不同。
人未至,山道上已有一道圆滚滚的身影,裹着沾满药渍的道袍,如一颗滚落的山石般疾步而下,脸上堆砌着近乎谄媚的笑意,老远便扯开嗓子:
“三痴师弟!可把你盼来了!自打你入门,师兄我这洞府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却独独缺了你的仙踪啊!”
来人正是炼丹师刘通,一张胖脸笑得如同发皱的馒头:“快快有请!师弟此番前来,定是要炼制什么丹药吧?”
此人刘通,乃是武三痴初入宗门、被破格擢为亲传时,蜂拥而至的攀附者之一。
江白未曾料到,顶着武三痴这张“脸皮”,竟有如此奇效。
他不过是以武三痴的通讯玉符发去一道简讯,这位在普通弟子面前颇有架子的炼丹师,竟亲自下山相迎,步履间透着一股生怕怠慢的殷勤。
二人穿过灵植繁茂、药香与焦糊味交织的山径,步入刘通那略显局促的洞府。
一盏灵茶下肚,江白道明来意:
“此番叨扰师兄,实是急需炼制几枚八品丹药,烦请师兄援手。”
刘通闻言,胸脯拍得砰砰作响,下颌微抬,自矜之色几乎要从圆脸上溢出来:
“师弟尽管放心!愚兄不才,八品丹师的名头也是实打实的!区区八品丹药,手到擒来!不知师弟欲炼何物?但说无妨!”
“不知师兄可擅炼‘化骨丹’?” 江白轻拍腰间,“所需材料,小弟已齐备,师兄的辛苦酬劳,也断不会少。”
江白腰间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腰包,这是他为了掩盖自己的储物宝贝专门找来的。
话音方落,刘通脸上那春风化雨般的笑容瞬间消失。
圆脸上的肥肉抽搐了几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
“师……师弟啊……”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搓着肥厚的手掌:“若是旁的八品丹药,愚兄二话不说,即刻开炉!只是这‘化骨丹’……委实太过刁钻邪门。”
他压低声音:“不瞒师弟,愚兄炼制此丹……十炉之中,能成丹者……不足一炉啊!”
江白颇感无语。
本来看刘通如此自信,他还以为有门,结果成丹率连一成都不到?
这算什么八品炼丹师?
刘通察言观色,急忙找补:“‘化骨丹’本就属旁门左道,丹性暴烈,稍有不慎便是炉毁丹亡!加之其成丹天然艰难,精擅此道者寥寥无几。师弟若想炼制其他主流的八品丹药,比如‘聚气丹’、‘培元散’,愚兄成丹率可达五成之上!”
江白不愿意放弃:“师兄可识得精通此道的丹师?无论花费几何,小弟皆愿承担。”
刘通无奈地摇晃着圆脑袋,赧然垂首:“愚兄所交游者,于此道……唉,皆无涉猎。至于峰中那些造诣更深、手段通天的师兄师姐……”
他苦笑着摊手:“愚兄这点微末道行,怕是连他们的丹童都比不上,如何递得上话?”
言下之意昭然——
他不过是百草峰中资质平平、靠水磨工夫熬资历的普通丹师,人脉稀薄如秋后蛛网。
若非如此,堂堂丹师,何至于在“武三痴”面前如此伏低做小,曲意逢迎?
“唉……可惜啊可惜……” 刘通忽地长叹一声,“若是李师兄还在……”
“李师兄?” 江白死水般的眼中骤然迸出一丝火星,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哪位李师兄?莫非精于此道?”
“正是李哲师兄!” 刘通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惋惜,“他与我同批入百草峰,炼丹天资……堪称惊才绝艳!只可惜……痴迷毒丹一道,视砒霜鸩羽为蜜糖甘露。这‘化骨丹’,便是其最为拿手的得意之作!”
“传闻李师兄炼制此丹,成丹之数竟可达四成半!几近半成!” 他伸出四根半手指,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赞叹。
江白眼中的火星瞬间燎原:“李师兄此时在何处?师兄可能代为引荐?”
“死了。” 刘通重重叹息,神色黯然如蒙尘的丹炉,“两月前,钻研一味凶险绝伦的七品毒丹‘九幽蚀魂散’时……唉,被自家炼制的丹气反噬,毒发攻心,瞬息毙命……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多少好皮肉。”
他摇头,仿佛还能嗅到那日飘散的毒腥气。
“这……”江白这时才明白,刚刚刘通为何说可惜。
“天妒英才啊!”
江白摇头叹道。
刘通深有同感地点头。
但他不知道,江白说的“天妒英才”指的不是李哲,而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天妒自己这个英才,为什么自己想尽办法都没法得到足够的‘化骨丹’?
江白现在彻底没辙了。
你说这人好好的,干嘛就死了呢?
诶?死了?!
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江白脑海的混沌!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钩:“刘师兄!李哲师兄的遗骸……可是葬于死人峰?”
“自然如此!” 刘通被这突兀一问弄得茫然,下意识点头,“凡我天圣宗弟子身陨,皆归葬死人峰。师弟问此作甚?”
他心中疑窦丛生,这位武师弟今日言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江白根本不答,目光灼灼如饿狼:“那李师兄仙逝之时,是何境界?!”
“炼气九层啊。” 刘通虽觉怪异,仍据实相告,“我百草峰弟子,不擅修炼斗法,李师兄能臻至此境,已属不易。”
“妙极!天助我也!” 江白喜形于色,几乎要抚掌大笑!
炼气九层!
葬于死人峰!
这不正是他江白的地盘吗?
“多谢刘师兄!此番收获匪浅!” 江白丢下一句,再顾不上客套,转身便如一阵裹挟着墓土腥风的阴风,卷下山去。
留下刘通一人呆立原地,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满腹疑云,喃喃自语:
“这位师弟……莫不是修炼邪功,走火入魔,乱了心神?”
……
死人峰,第一层墓园。
阴风飒飒,卷起枯败的草叶与未燃尽的纸钱灰烬,呜咽盘旋,如泣如诉。
累累荒冢,墓碑如林,在惨淡的铅灰色天光下投下森然长影。
江白的身影在坟茔间快速穿梭,步履无声,目光却锐利如秃鹫,扫过一块块冰冷石碑上镌刻的名讳与生平简述,搜寻着李哲的安眠之所。
墓园广袤,死寂无边。若漫无目的,无异于沧海寻粟。
幸而李哲新逝不过两月,尸骸尚算“新鲜”。
江白专挑那些碑石崭新、坟头土色尚润、甚至残留着淡淡香烛气息的新冢寻去。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他便于一处僻静角落,驻足于一方新碑之前。
【李哲,炼气期九层,百草峰内门弟子,精研毒丹,造诣颇深,殁于新丹试炼,可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找到了!”
江白对着墓碑,毫不犹豫,“咚!咚!咚!” 三个响头磕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
“李师兄,小弟此来,非为惊扰安眠。实乃感佩师兄于毒丹一道之绝代风华,不忍其衣钵蒙尘!特来承继遗志,令师兄一身惊天毒艺,重见天日!”
“自今日起,您便是我的‘老尸’了!”
言毕,他寻来半截锈迹斑斑、沾着陈年泥污的残破铁钎,毫不迟疑地掘开那尚带湿气的坟茔新土。
棺木显露,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奇异刺鼻的药味与淡淡腐败甜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撬开棺盖,李哲的尸骸躺在其中,通体呈现一种深沉不祥的、近乎墨汁般的乌黑!
肌肤表面密布蛛网般的紫绀纹路,口鼻处残留着干涸板结的黑褐色血痂,十指扭曲如爪,显然死前经历了莫大痛苦,脏腑早已被剧毒蚀空。
即便只过两月,尸身已高度僵硬,部分皮肉塌陷腐败,散发出朽木混合着奇异毒草的甜腻恶臭。
“好!好!筋骨未朽!尚堪大用!若再迟些,怕真要化作一滩污浊脓血了!”
江白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兴奋光芒。
“老尸,跟我走吧!”
他将坟冢草草掩埋,尽量恢复原状,随即扛起李哲那具乌黑僵硬、散发着甜腻恶臭的尸身,步履沉稳却透着一种异样的轻快,如同猎人扛着最珍贵的猎物,回到了山下那间茅草屋内。
茅屋之内,光线昏暗。江白先将李哲尸身置于冰冷的地面。
他取出一柄骨匕,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
“嚓!”
一声轻响,干脆利落。
承载着“吴妄”身份的头颅滚落一旁,空洞的眼眶望向屋顶。
江白捧起李哲那颗乌黑、残留着痛苦扭曲表情的头颅,仔细地将其安放在自己的脖颈断口之上。
腐朽之力涌入,幽光闪烁,断口处的血肉筋络如同活物般开始蠕动、接续。
闭目凝神,江白沉入识海深处,细细搜寻。
李哲残存的记忆碎片果然比吴妄的浓烈清晰许多!
这就是新尸和老尸的区别。
无数关于剧毒草木形态、药性相生相克、丹炉烈焰舔舐的片段,如同破碎的镜面般闪烁不定。
然而,这些记忆终究是残缺的、狂乱的、带着剧毒侵蚀后的混乱痕迹。
想要从中拼凑出完整、精妙的“化骨丹”炼制法门?
如同在毒雾弥漫的深渊中拼凑一幅失落的星图,徒劳无功。
“头颅……尚不足用。” 江白睁开眼,眸中幽光更盛,再无半分迟疑。
他果断开始了全套更换!
锋利的骨匕精准地划过关节筋络,如同拆解一具精密的傀儡。
李哲那具乌黑、散发着甜腻毒臭的尸身部件——头颅、躯干、四肢——被逐一“嫁接”于江白上。
吴妄那具身体,则被江白扔进了神秘玉石中。
当最后一块属于李哲的皮肉与骨骼严丝合缝地归位,一股源自骸骨最深处的本能惯性,骤然冲垮了所有界限,蛮横地贯通了江白的四肢百骸!
指尖无意识地捻动,残留着控火捻诀的精准烙印;掌心微微发烫,仿佛能隔空感应到丹炉壁的灼人温度;鼻翼翕动,千百种或辛辣、或甜腻、或令人眩晕的毒草毒物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在狭小的茅屋中汹涌弥漫!
一股强烈到近乎本能的冲动,在这具拼凑而成的尸骸深处咆哮——
开炉!此刻开炉,定能成丹!
江白立于茅屋中央,缓缓活动着这具散发着甜腻毒臭的“新”身体。
感受着指间流淌的、属于李哲的炼丹本能,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看来,求人托请,攀附交情,终究是镜花水月,空劳心神……”
“人脉万千,也不如靠老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