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的青铜罗盘又热了一下。
李文指尖微顿,没有抬手去碰它,只是缓缓将手掌压在桌面上,借着木案的凉意稳住心神。刚才那阵温热来得突兀,却不像上一次那样带着压迫感,反而像是某种回应——仿佛有东西正从远处靠近这片土地。
他站起身,走到外庭门口。
通贸坊今日格外热闹。三日市集已开,街巷间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来自不同地域的商旅扛着货箱进出城门,守卒逐一查验信物后放行。这些人中有些穿着异样服饰,肤色与中原人迥异,言语也听不懂,但都握着一块刻有符纹的铜牌——那是前几日李文下令发放的通行凭证,仅限三日有效。
他知道,这些人不只是来做生意的。
晨时刚过,亲兵便来报,说有数拨外客求见,自称来自“界外小邦”,愿通往来之礼。李文未立即接见,只命人在政厅外庭设座,按批次引人入内。
第一批是三人组,领头者身形矮壮,皮肤呈暗褐色,说话时喉音重,每句结尾都要顿一顿。他递上一卷兽皮地图,说是其族所居之地的山川走势,并言明境内多矿石而少粮产,愿以铁砂换灵稻种子。
李文接过地图,展开看了一眼,没说话,只让随侍记下对方所述疆域方位和资源种类。
“你们如何得知我处可种灵稻?”他问。
那人低头,“是北境游商传来的消息。说西陲有一座台,台下田地日夜不歇,谷穗自生自长,百姓不再饿肚。”
李文点头,请他们退下。
第二批来的是个独臂老者,披着灰白长袍,身后跟着两名青年。他自称来自“云断洲”,本为一方学府执事,因战乱流离,听闻封神台广纳贤才、不分出身,特来投靠。
“我能识古字,通历法。”老者语气平静,“若蒙收留,愿执教于学堂。”
李文请他坐下,亲自倒了一杯茶。“你可知我们这里教什么?”
“耕战之道。”老者答,“还有……人心如何安顿。”
李文笑了笑,让人带他们去暂住驿馆,待后再议。
第三批人最特别。为首女子足不沾地,浮在半尺空中,衣裙无风自动。她带来的不是礼物,而是一块拳头大的晶石,通体透明,内部似有光流转动。
“此物能聚天地气机,虽不及贵地植物精灵那般活络,却也能助田亩增产两成。”她说,“我族愿以此技换一条商路通行权。”
李文盯着那晶石看了片刻,“你来自哪一界?”
“碎星原。”她答得干脆,“十三小国之一。我们不依附任何大势力,只求安稳度日。”
李文让人收下晶石样本,允诺三日内给予答复。
就这样,一整天下来,前后共有九波代表前来接触。有的想通商,有的求庇护,还有的直言愿意归附运朝体制,只求划出一片自治之地。
李文一一接待,不多许诺,也不拒之门外。每见一人,他都在《诸界风土录》副册上记录其所言内容:所属地域、民生状况、诉求目的。同时暗中观察对方气息波动,结合罗盘细微反应判断真伪。
有些人说得诚恳,但体内气机紊乱,明显隐瞒了什么;有些则言辞谨慎,每一句话都像经过反复斟酌,反倒显得真实可信。
黄昏将近,最后一拨人抵达。
这是一支四人小队,穿深青色劲装,腰佩弯刀,步伐整齐。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面容冷峻,见到李文时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却不带情绪。
“我是赤脊岭使节。”他说,“奉主上之命,前来观政。”
“观政?”李文坐在主位上,目光平和。
“听闻贵地军民一体,农战并重,我主甚为好奇。”他直视李文,“若属实,愿缔结互信之约。”
李文端起茶盏吹了口气,“你们看到了什么?”
“市集有序,百姓安居;兵卒巡逻街道,不扰商旅;田间有奇力运作,效率惊人。”那人如实回答,“但我更在意的是——为何你会允许我们进来?你不担心有人趁机探查虚实?”
“怕的人不会开门。”李文放下茶盏,“敢开门的人,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对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下,“好一个‘想好了应对之法’。那我再问一句——若我们提出结盟,你要什么?”
李文起身,走到窗边。外面天色渐暗,通贸坊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我不缺兵,也不缺地。”他说,“我要的是信息。你们走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势力?有没有发现某些规律——比如,某些地方明明富庶,却无人敢建城立邦?或者某些族群明明弱小,却始终未被吞并?”
那人眼神微动。
“你已经在查这些事了?”
“我只是想知道,”李文转过身,“为什么偏偏现在,大家都来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
使者低头思量,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铺在桌上。纸上画着一段残缺的星图轮廓,边缘磨损严重,像是从某本古籍上撕下来的。
“这是我族先辈留下的拓片。”他说,“据传,这片区域曾有一座古老祭坛,能感应万界气运流向。我们一直看不懂它的意义,但现在……我觉得你或许能用上。”
李文俯身细看,指尖轻轻划过图上一处标记点。就在触碰到的瞬间,袖中罗盘微微一震,热度比之前清晰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将拓片收起。
“多谢赠图。”他说,“我会认真研究。至于你们的提议,三日后给回音。”
使者点头,率队退出。
政厅内终于清静下来。
李文坐回案前,将今日所得资料一一归档。土地样本封存待检,星图拓片单独放入暗格,其余记录按类别分类存放。他翻看《诸界风土录》副册,发现一个共性:几乎所有来者都避谈天机阁,也从未提及任何高层势力的动向,仿佛那些存在根本不存在。
但他们的眼睛都很亮。
那种看到希望的眼神,他在六年前西迁途中,在第一批跟随他开荒的流民脸上见过。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
他们是冲着一种可能来的——一种不同于旧秩序的生存方式。
窗外,通贸坊依旧喧闹。孩童追打嬉笑,摊主高声吆喝,巡逻兵丁的脚步声踏在石板路上,节奏稳定。
李文伸手摸了摸袖中的罗盘。
它安静地贴伏着,再无异动。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白天那些面孔:矮壮的矿工首领、浮空的晶石女子、冷峻的青衣使者……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来自不同的世界,却在同一时刻汇聚于此。
这不是巧合。
也不是单纯的慕名而来。
这是回应。
是对某种改变的试探性靠近。
他睁开眼,提笔在册子末尾写下一行字:
“风不止于一地,势成于众望。”
写完,他搁下笔,抬头看向门外。
廊下灯笼已经点亮,光影摇曳。一名亲兵正快步走来,手里捧着一只密封竹筒,似乎是刚刚收到的紧急文书。
李文静静坐着,没有起身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