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月瘫坐在静心殿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呼吸平稳得近乎诡异。
她能感觉到肺部起伏,却再也感知不到空气拂过鼻腔时的冷暖。
指尖划过掌心,皮肤裂开一道细小血口,鲜红缓缓渗出,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楚,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起。
痛觉,消失了。
她低头看着那道伤口,像在看别人的身体。
腕间曾佩戴徽章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圈银色纹路如藤蔓般缠绕在皮肤上,微微发烫。
而那枚承载了她半生秘密与力量的徽章,此刻已化作一团悬浮在空中的液态星云,幽光流转,每一颗微小的光点都在无声吞噬着四周残存的情绪波动——恐惧、愤怒、不甘、执念……全被它吸走,仿佛一座活着的坟墓,正在将千万灵魂的悲鸣埋葬于她体内。
“容器……”她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地里挤出来的。
原来师父临终前说的不是传承,而是献祭。
她不是继承者,是容纳一切情绪的容器;不是掌控者,是被万千痛苦选中的承重之人。
可她没时间崩溃。
远处传来低沉的机械运转声,如同巨兽苏醒前的喘息。
走廊尽头的电子屏自动亮起倒计时:【清源大典·直播启动 —— 00:04:32】。
再过不到五分钟,全国数亿双眼睛将通过“金缕文创”公共屏幕,见证一场由沈知衡主导的“审美净化仪式”。
届时,所有不符合《正音工程》审美的艺术形式都将被定义为“精神污染源”,创作者将被列入矫正名单,作品永久封禁。
而第一个被公开示众的,就是小念。
那个只会用撕纸表达情绪的自闭症女孩,照片赫然出现在系统后台的“高危人格档案”首位。
系统AI根据她撕纸的节奏频率,判定其行为模式与暴力倾向高度吻合,标记为“潜在社会破坏因子”。
荒谬!可笑!却又真实得令人窒息。
苏倾月撑着地面站起来,双腿麻木如木桩,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拖着这具失去感知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控制室。
金属门感应开启的瞬间,刺目的蓝光照亮她苍白的脸。
主控台上,数百个实时脑波信号图谱跳动不息。
每一个光点代表一名正在收看预热直播的观众。
只要他们的脑电波出现“非标准审美共鸣”——比如对抽象画产生共情、听到民谣旋律心跳加速——系统便会自动记录,并推送“认知矫正课程”。
这是思想的牢笼,是精神的集中营。
她咬破舌尖,试图用剧痛唤醒身体的反应。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却淡如清水,毫无滋味。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流了血。
不行……再这样下去,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颤抖着将徽章残片贴上主控台接口,尝试注入那段由师父传下的“血脉节律”音频——那是以古老经文编码的心跳频率,曾多次破解加密系统。
可这一次,防火墙瞬间反弹,警告弹窗闪烁猩红文字:【情感密钥无效,权限拒绝】。
绝望如黑潮涌来。
就在这时,控制台右下角突然跳出一段匿名数据流,没有来源Ip,没有加密标识,只有一行简短附言:
“试试用‘哭声’当密钥——老秦。”
苏倾月瞳孔一震。
老秦?
金台书院的老清洁工?
那个总在凌晨三点默默擦拭唐卡残片的男人?
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昨夜,她在垃圾车旁看到阿兰捡起的那幅水彩画。
画风稚嫩却充满生命力,角落署名极小:沈婉清。
沈婉清……沈知衡的母亲?
据说她在儿子年幼时便因“传播非法文化”被强制隔离,死于精神病院。
而这幅画,竟是她最后的作品?
苏倾月手指飞快调取数据库,输入“沈婉清”关联频谱分析。
系统迟疑片刻,竟真匹配出一段尘封录音——
婴儿啼哭。
纯净、无助、带着最原始的情感震颤。
录音备注写着:“母录,临终前七十二小时,用于‘情感锚点’实验。”
那是沈知衡的第一声啼哭,也是他母亲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段声音。
苏倾月闭眼,深吸一口气,哪怕她已无法感受空气流动。
她将这段啼哭音频反向嵌入“血脉节律”,叠加古调共振公式,生成全新的指令包。
屏幕上,代码如河流汇聚,最终凝成一句话:
“以母之名,解构秩序。”
她按下回车。
整个系统骤然安静了一秒。
紧接着,所有脑波监测图谱同时闪烁,防火墙出现细微裂痕。
星云状的徽章残片在空中轻轻一旋,仿佛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
而就在这一刻,倒计时归零。
全国数千块公共大屏同步亮起,本该浮现标准化佛像巡礼的画面,却在信号切换的刹那——
画面一闪,陷入短暂黑暗。无需修改
全国数千块公共大屏同步亮起的刹那,画面并未如沈知衡预设般浮现庄严肃穆的标准化佛像巡礼,而是骤然陷入一片深邃的黑暗。
三秒静默,仿佛世界被抽离了声音与光。
紧接着,黑白影像浮现——
镜头微微晃动,像是由一台老旧摄像机拍摄。
画面中央是间简陋教室,墙皮剥落,窗框锈蚀。
角落里坐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双手正疯狂地撕扯着手中的纸张。
每一片碎屑飘落,都伴随着一声清晰的“啪”,宛如鼓点,节奏紊乱却充满原始力量,在亿万观众耳中炸开回响。
小念。
她的眼睛空洞无焦,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她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渗出血丝,可她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执拗地撕着一张接一张,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沉默都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苏倾月闭上了眼。
她看不见屏幕,也听不清外界声响,但她能“感”到——那枚悬浮于空中的星云徽章,正剧烈震颤,如同被唤醒的远古心脏。
她不再试图控制它,而是主动松开了所有防线,任由“心墟”深处积压的千万情绪奔涌而出。
那是桑吉活佛在雪夜中为弟子灌顶授艺时,指尖滴落的血珠与诵经声交织的悲悯;
是高原牧童扒开积雪,发现半幅残破唐卡时,冻裂的手掌与突然哽咽的呼吸;
是老赵在疫情隔离病房外,抱着死去病患遗物,一夜白头的无声嘶吼;
这些不属于她的情绪,却早已在她体内沉淀成河。
此刻,她以自身为引,将它们全部注入系统核心,化作一场席卷全网的情感海啸。
亿万观众耳边,忽然响起一段混音——
孩童咯咯的笑声从左耳传入,右耳却传来老人临终前断续的咳嗽;背景里羊毛毡被反复摩擦的沙沙声,与寺庙铜铃在风中摇曳的清音交错重叠;一段民谣吉他轻拨,随即被刺耳的警报声粗暴切断……这不是音乐,也不是噪音,而是真实的生命之声,未经修饰、不合规律,却直击灵魂最柔软的角落。
算法合成的“完美旋律”彻底崩解。
直播后台瞬间瘫痪,AI识别系统疯狂报警:【异常情感波动!
超出净化阈值!】但已无人能关闭这场风暴——因为信号源已被“心墟”反向劫持,全国大屏成了情绪的共鸣箱。
“不——!”沈知衡猛地撞开控制室大门,双眼赤红如兽。
他死死盯着主控台,看着自己毕生信仰的“秩序净化工程”在一片撕纸声中土崩瓦解。
“你们根本不懂!没有统一审美,就没有和平!没有控制,人类只会堕入混乱!”
他扑向紧急熔毁键,指尖即将按下。
苏倾月动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奔跑,双腿早已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
但她听见了师父最后的低语,听见了小念纸片落地的节奏,听见了傅司寒曾在雨夜里说的那句:“你不必完美,你只需存在。”
她扑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最后一股意志注入星云徽章。
“那就……一起疯吧。”
液态星云轰然爆散,化作一道银流,直冲主机核心。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
整个系统仿佛被冻结,所有数据停止流转,屏幕陷入诡异的静默。
数秒后,一行幽蓝色文字缓缓浮现:
【检测到未知情感模组——是否接纳?】
苏倾月跪倒在地,胸口剧烈起伏。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直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流出眼泪。
而千里之外某间无窗病房内,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忽然加快。
傅司寒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