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像一把刚出鞘的刀,把雪原劈成两半。
我拖着断腿,抱着木箱,在铁轨旁一步一喘地走。血顺着铁棍滴到雪里,绽开一朵朵小红花,像给大地绣了条招魂幡。
身后,列车残骸还在冒烟,黑雾被风撕成碎片,像极了老张、疤姐,还有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我回头,对着残骸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走着瞧,欠我的,一根羽毛都不会少。
日近正午,我拐进一座废煤场,用铁棍撬开值班房。
炉火早熄,墙上日历停在民国二十五年腊月二十八,正是今天。
我把木箱放在桌面,依次摆开:父亲手书、码头账本、鸦片军火清单,以及——父亲信末提到的那行小字:
绿光钥匙,共三枚。佛头青其一;
其二在英领事保险箱;
其三藏于日本正金银行金库。
三钥齐聚,可开铁柜,内藏租界全部暗账。
我指腹摩挲两字,心跳如鼓——
原来袁文会、安德森,甚至麦克,都只是守门犬;
真正的阎王,还躲在洋楼深处笑。
忽然,院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我握枪贴墙,从破窗望去——
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卷雪而来,车门弹开,下来的人让我瞳孔骤缩:
麦克!
他左肩缠绷带,右手吊腕带,蓝眼阴鸷,像从地狱爬回的恶鬼。
更让我心惊的是,他手里提着——
阿阮的相机!
镜头碎成蜘蛛网,机身凹痕累累,还沾着干涸血迹。
我胸口地炸开,喉咙发甜:阿阮出事了!
麦克似察觉我的目光,抬头对破窗咧嘴一笑,抬手——
把相机地扔进雪堆,转身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雪雾卷着尾气,像对我吐出的嘲讽烟圈。
我冲出去,跪在雪里扒出相机,打开后盖——
底片,被抽空了。
只留下一张折成燕子状的纸条:
想见人,带绿光钥匙来英领事平安夜舞会。——m
m,麦克。
我攥紧相机,指节发白,雪灌进袖口,却不及心底寒意。
阿阮,又被推到我前面,当诱饵。
傍晚,我搭煤车潜回天津城。
城门口,通缉令贴得满满:
燕子李三,炸毁码头,杀探长,劫火车,赏金一万大洋,生死勿论。
画像上,我笑得吊儿郎当,像嘲讽整个天津卫。
我抬手,把毡帽檐压到眉下,顺势往画像旁吐了口血沫,低头进城。
断腿越来越肿,像塞了块烧红的铁,每走一步,都发出幻听。
可我不能停,阿阮在等我,第二把绿光钥匙,也在等我。
法租界,夜玫瑰舞厅后门。
我撬窗而入,顺走廊摸进经理室。
墙上有保险箱,老式洛加五级,比袁府那台低两级,却足够拦普通人。
我嘴里含着手电,耳贴箱门,拨动密码——
0、7、2、9……
咔哒,箱门开。
里面不是钞票,而是一叠请柬:
英领事馆平安夜舞会,凭柬入场。
落款:consul-General F. m. browning(总领事布朗)
我嘴角勾起——天助我也。
请柬旁,还躺着一支女士发簪,簪头镶着细小翡翠,正是我送阿阮的那支。
簪下压一张相纸,显影未干——
照片里,阿阮被绑在椅上,嘴贴黑胶布,身后站着麦克,他乌黑的枪口,正对她太阳穴。
照片背面,一行潦草英文:
one key for one life.(一命换一钥)
我手指发颤,把簪子攥进掌心,簪尖刺破皮肉,血珠滚落,却感觉不到疼。
心里只剩一句话:
麦克,你死定了。
二十四日,平安夜。
英领事馆灯火通明,金檐白雪,爵士乐飘出留声机,像给黑夜撒了一把糖霜。
大门前车水马龙,军官、政要、洋商,携艳装女伴,笑语晏晏。
没人注意,角落里的中国服务生——我。
制服略小,领口勒得喘不过气,断腿被绷带缠成木桩,塞进皮鞋,每走一步,像踩刀尖。
我托着香槟盘,穿梭在珠光宝气里,眼睛却像鹰,找那抹蓝眼。
大厅中央,巨型圣诞树闪烁,树底摆着半人高的铁柜——
三钥孔并排,绿光幽幽,像三只独眼,盯着我。
我喉咙发紧,父亲信里的话在耳边回荡:
三钥齐聚,可开万象,内藏租界全部暗账。
原来洋人把当装饰,摆在舞池,供人取乐。
多么傲慢,多么讽刺。
二楼栏杆旁,麦克终于出现。
他换了新西装,左肩仍吊绷带,却掩不住满脸得瑟。
他抬手,对楼下举杯,嘴唇开合,无声吐字:
Key.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大厅侧门被推开——
两名白人守卫,押着阿阮进来。
她穿墨绿旗袍,肩背勒出绳痕,嘴被黑胶布贴住,像被献祭的翡翠。
唯一自由的,是她的眼睛,乌溜溜穿过人海,一下子抓住我。
她轻轻摇头,示意:别冲动。
我心脏像被铁丝箍住,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却不得不强撑微笑,把香槟盘举高,对她眨眨眼——
别怕,我来了。
乐队换曲,布朗总领事举杯致辞: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我们将见证开启,一窥东方神秘财富!
人群起哄,掌声雷动。
麦克抬手,示意安静,朗声道:
开启万象,需三把绿光钥匙。第一枚佛头青,已毁;第二枚祖母绿,由布朗先生保管;第三枚翡翠瞳,就在——
他忽地指向阿阮,这位小姐的项链里!
守卫扯下阿阮领口丝巾,一条细链坠着绿色宝石,在灯下闪幽光。
我瞳孔骤缩——那根本不是翡翠瞳,而是我送她的发簪翡翠!
洋人却指鹿为马,把私物当钥匙,只为给抢劫一个名义。
无耻!
布朗含笑,取出第二枚绿宝石,插入第一钥孔;
守卫强拽阿阮,要把项链扯断,插入第二孔。
我心脏跳到嗓子眼,指尖摸到托盘底的飞虎爪——
再近一步,我就出手。
就在项链要被扯断瞬间,一声枪响,大厅灯全灭!
漆黑中,有人惨叫,有人推搡,香槟塔倒塌,玻璃碎了一地。
我甩出飞虎爪,扣住二楼栏杆,借势荡起,半空接住阿阮,一起滚进黑暗走廊。
黑暗里,她贴我耳廓,颤声:我按了打火机,烧断圣诞树电线。
我低笑:干得好。
却在这时,走廊灯突然又亮——
麦克举枪,堵住去路,蓝眼冒火:把钥匙交出来!
我冷笑,把托盘底一掀,佛头青滚落掌心——
原来相机被毁那天,我偷偷把真宝石从衣角拆下,一直随身。
绿光在灯下闪,像一簇鬼火。
我两指捏高,朗声:钥匙在这儿,敢不敢来拿?
麦克怒吼,举枪便射。
我甩出飞虎爪,扣住吊灯,抱着阿阮荡到大厅另一侧。
子弹追着我们,把地板犁出一道道沟。
落地瞬间,我把佛头青抛向空中,祖母绿也被我顺手夺来,两枚宝石同时插入剩余钥孔!
第三孔空着,我却把阿阮的发簪翡翠,狠狠按进去——
三声齐响,铁柜门弹开,一摞摞账本、股票、地契,像黑雪崩泄而出。
人群尖叫四散,麦克红眼,举枪冲来:
我杀了你!
我却抓起一本最厚的账本,对他扬了扬:
杀我?先问问它答不答应!
我抬手,把整箱账本掀翻,纸张飞舞,像漫天白蝶。
每一页,都签着布朗、麦克、日本商社的名字,
每一页,都是租界吸血的口供。
麦克疯狂扫射,纸蝶被打成碎片,却挡不住真相飞天。
我抱着阿阮,滚到柱后,抬手一枪,击中他右腕,毛瑟枪落地。
我冲出去,一拳砸他下巴,把他掀翻在地,用膝盖压住他胸口,低吼:
底片呢?阿阮的底片!
麦克吐着血沫,却狞笑:烧了……你永远找不到……
我举起枪,却在这时,听见阿阮颤声:
李三,别脏了自己的手。
我回头,看见她站在圣诞树旁,手里举着一台小型相机——
正是我被毁那台!
原来,她趁乱捡回相机,从暗格里抽出完整底片,高举过顶:
底片在这里!真相在这里!
大厅门口,忽然涌入大批中外记者,镁光灯闪成白昼。
布朗总领事脸色惨白,想逃,却被记者堵死。
我抬头,看见疤姐站在二楼,肩背血染,却冲我竖起大拇指——
是她,引来记者;是她,用最后一口气,把真相推上风口浪尖。
我松开麦克,起身,把钥匙高举,对着所有镜头:
三钥齐聚,万象开启!
租界暗账,全在此!
十八年前,李崇楼被诬陷通敌,今日,我燕子李三,替他翻案!
镁光灯疯狂闪烁,记者蜂拥而上。
我转身,把阿阮搂进怀里,她泪如雨下,却笑得比圣诞树上的星还亮。
我低头,在她额头落一吻,轻声道:
绿光,复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