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穿透“迷魂凼”厚重树冠的稀薄阳光,微弱却真实。沿着那断续的铁链遗迹,队伍艰难跋涉,脚下的腐殖层逐渐被碎石和坚实的泥土取代,周围扭曲的怪树也渐渐被较为正常的松柏取代。虽然依旧疲惫不堪,虽然小山雀依旧昏迷不醒需要轮流背负,虽然每个人都吸入瘴气后遗症明显,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原地打转的绝望感,正随着愈发清晰的前路而缓缓消散。
“看!前面有光!”负责探路的老枪突然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指向前方。
众人精神一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林木的尽头,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幽暗,而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天空!虽然依旧被薄雾笼罩,但那确实是出口的光芒!
“加快速度!注意警戒!”冯铁山低吼一声,独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芒,但更多的依旧是挥之不去的警惕。他深知,越是接近终点,往往越是危险。
队伍鼓起最后的力气,朝着那片光亮加速前进。林皓感觉自己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左臂的伤口在奔跑中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浸湿了包扎的布条,但他顾不上了,求生的本能和肩上的重任驱使着他迈开灌铅般的双腿。
终于,他们冲出了“迷魂凼”那令人作呕的、粘稠的黑暗,重新站在了相对正常的山林之中。阳光虽然黯淡,却足以驱散心头的阴霾。队员们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冷但洁净的空气,仿佛重获新生。
然而,这份短暂的轻松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冯铁山锐利的目光扫过前方地形,脸色瞬间变得比在“迷魂凼”里还要难看。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狭窄的山谷出口,两侧是陡峭的、几乎无法攀爬的岩壁,如同两扇巨大的石门。而正前方,是一条仅容两三人并排通过的、蜿蜒向上的碎石小路,小路尽头是一个更加狭窄的隘口,形同咽喉——正是猴子之前提到的“一线天”之后的另一处天险,“鬼见愁”!
更要命的是,在“鬼见愁”隘口上方以及两侧的岩壁凸起处,此刻赫然出现了几十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手持各种武器,枪口、弓箭甚至还有几杆老式的土铳,齐刷刷地指向下方刚刚冲出密林的游击队小队!
是“黑云寨”的土匪!他们果然抢先一步,在这里布下了绝杀之阵!
“哈哈哈哈!冯铁山!老子等你多时了!”
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从隘口上方传来。只见刀疤脸三当家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双手叉腰,脸上那道疤因为得意的狞笑而扭曲得更加狰狞。“没想到吧?你们能从‘迷魂凼’那个鬼地方爬出来,倒是让老子刮目相看!可惜啊可惜,这‘鬼见愁’,就是你们这群‘红胡子’的葬身之地!”
冯铁山独眼赤红,死死盯着上方的三当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方占据了绝对的地利,他们被困在这片毫无遮掩的谷地,如同瓮中之鳖。
“座山雕就派了你这个没卵子的货色来送死?”冯铁山强压怒火,试图用言语激怒对方,寻找破绽,“有本事下来跟你冯爷爷单挑!”
“激将法?没用!”三当家嗤笑一声,挥了挥手,“兄弟们,给老子……”
他“打”字尚未出口,冯铁山已经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对着三当家所在的大致方向“砰!砰!”就是两枪!同时嘶声怒吼:“找掩体!准备战斗!”
枪声就是命令!久经战阵的游击队员们反应极快,几乎在冯铁山开枪的同时,就猛地向四周散开,扑向谷地中零星的几块巨石和凹陷处。
“砰砰砰!”“哒哒哒!”
土匪们的火力如同瓢泼大雨般倾泻而下!子弹打在队员们藏身的岩石上,溅起密集的火星和石屑,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箭矢和土铳射出的铁砂也呼啸着掠过,打得地面尘土飞扬。
战斗在瞬间爆发,且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压制左侧岩壁!”冯铁山依托着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一边用驳壳枪精准地点射,一边大声指挥。老枪和山猫等几名枪法好的队员立刻集中火力,朝着左侧岩壁上冒头的土匪猛烈射击,暂时压制住了那边的火力。
但土匪人数占优,又居高临下,火力异常凶猛。一名刚刚把昏迷的小山雀安置到岩石后的队员,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颗不知从哪飞来的流弹击中后背,闷哼一声,扑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碎石。
“栓子!”旁边的队员目眦欲裂,却无法上前救援,因为子弹如同毒蛇般封锁了那片区域。
林皓趴在一块巨石后面,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得石屑纷飞,溅在他脸上生疼。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帆布包,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身处如此激烈的枪战,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呼啸声、队员们的怒吼和伤者的闷哼,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交响乐。
他拔出那把一直藏在身上的小刀,冰冷的刀柄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但他知道,在这种规模的交火中,这把小刀毫无用处。
“大牛!用手榴弹!炸他狗娘养的!”冯铁山看到右侧岩壁上的土匪火力尤其凶猛,对着负责携带唯一两枚边区造手榴弹的大牛吼道。
大牛应了一声,猛地从藏身处探出身子,奋力将一枚手榴弹朝着右侧岩壁掷去!
“轰!”
一声巨响,碎石混合着土匪的残肢断臂四散飞溅,右侧的火力顿时一滞。
“好!”队员们精神一振。
但土匪的反应也极快。三当家气急败坏的吼声传来:“妈的!给老子往死里打!扔石头!砸死他们!”
除了枪弹,更大的石块开始从岩壁上被推落,带着轰隆隆的巨响滚落下来,砸在谷地中,声势骇人。一名队员躲闪不及,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擦中,当场吐血倒地,眼看就不行了。
伤亡在迅速增加!队伍被彻底压制在这片绝地,动弹不得!照这样下去,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队长!这样不行!我们冲不出去!”老枪一边换弹夹,一边焦急地喊道,他的肩膀也被流弹划伤,鲜血淋漓。
冯铁山独眼充血,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弟兄,看着前方那条被死亡封锁的隘口,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涌上心头。难道……真的要全部交待在这里?雷队长的嘱托,林同志拼死守护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直紧贴着岩石、观察着战场的林皓,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在“鬼见愁”隘口左侧,靠近岩壁根部的地方,似乎有一片区域因为上方岩石的突出,形成了一个相对的死角,土匪的火力很难覆盖到那里!而且,那里堆积着不少从上方滚落的碎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低矮的掩体!
“冯队长!”林皓猛地抬起头,指着那个方向,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嘶哑变形,“看左边!岩壁根那里!有个死角!我们可以从那里试着摸过去,炸开隘口!”
冯铁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睛猛地一亮!确实!那里是一个火力盲区!
但问题在于,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到那个死角,中间有大约十几米的开阔地带,完全暴露在土匪的火力之下!冲过去的人,九死一生!
“需要有人吸引火力!”冯铁山瞬间做出了决断,他目光扫过身边每一个队员,最终定格在受伤较轻、枪法最好的老枪和山猫身上,“老枪!山猫!你们俩,还有我,集中所有火力,压制正面和右侧的土匪!大牛!你带上手榴弹,和林同志一起,从左边冲过去!到了死角,用手榴弹给我炸开隘口!”
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最残酷的选择!留下吸引火力的人,生还的希望渺茫!
“队长!我留下!让林同志……”大牛急道。
“执行命令!”冯铁山厉声打断他,独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保护好林同志和他的东西!快!”
没有时间犹豫了!
“老枪!山猫!跟我上!”冯铁山怒吼一声,猛地从岩石后探出大半身子,驳壳枪喷吐出愤怒的火舌!老枪和山猫也毫不犹豫,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朝着正面和右侧的土匪倾泻子弹!
瞬间,所有的火力都被他们三人吸引了过去!子弹如同泼水般打在他们的掩体周围,碎石飞溅,险象环生!
“走!”大牛一把拉起林皓,两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左侧那个唯一的生路死角,亡命冲去!
子弹在他们身后、身边呼啸而过,打在地上噗噗作响。林皓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紧紧贴着后背,他拼尽全力奔跑,怀里的帆布包剧烈晃动着,左臂的伤口崩裂,鲜血顺着胳膊流下,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十几米的距离,此刻如同天涯般遥远!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死角的瞬间!
“砰!”
一声格外沉闷的枪响,不同于土匪们杂乱的武器声音。
正在奋力射击吸引火力的山猫,身体猛地一震,胸口爆出一团血花,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山猫!”老枪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吼。
冯铁山也是目眦欲裂,但他甚至来不及悲伤,因为更多的子弹向他倾泻而来!
林皓和大牛终于险之又险地扑进了那个碎石堆积的死角!两人瘫倒在地,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和鲜血浸透。
“快!手榴弹!”大牛顾不上检查林皓的伤势,迅速解下最后一枚手榴弹,拉开导火索,在心中默数了两秒,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鬼见愁”隘口那块最狭窄、卡着几块巨石的部位,猛地掷了过去!
手榴弹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了隘口下方。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动山摇!硝烟和尘土弥漫开来,堵住隘口的几块巨石在爆炸中松动、坍塌,露出了一个勉强可以容人通过的缝隙!
隘口,被炸开了!
“队长!隘口开了!”大牛朝着冯铁山的方向嘶声大吼。
冯铁山和老枪听到喊声,精神大振!
“老枪!撤!交替掩护!快!”冯铁山一边继续射击,一边吼道。
老枪眼中含泪,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山猫身边的战友,咬着牙,开始一边射击一边后撤。冯铁山也且战且退。
然而,土匪们显然也意识到猎物要跑,火力更加疯狂地压了过来。
就在冯铁山即将退入死角范围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依托的岩石边缘,崩飞的碎石如同霰弹般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闷哼一声,动作一滞。
就这一瞬间的停滞!
“砰!”
那声诡异的、沉闷的枪声再次响起!
冯铁山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右腿膝盖处爆出一团血雾!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驳壳枪也脱手飞出!
“队长!”老枪和大牛同时发出绝望的呼喊。
林皓眼睁睁看着冯铁山倒下,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最后的希望……
而与此同时,在远处更高的山崖上,那名之前开枪的日本特务,缓缓收起了那支加装了瞄准镜的、与众不同的步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障碍清除。目标已孤立。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