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墨蓝色的天幕上,星子密得如撒落的碎钻,山风裹着松涛,在耳畔低低呜咽。
张远独自立在山巅,衣角被风掀起,猎猎作响。
身后远处,苏义、刘兰、赵霜等人影影绰绰,只敢远远跟着。
他们摸不透褚燕的来路,更猜不透张远此刻紧锁眉头的思虑——
在众人眼中,太平教至今仍顶着“劝人向善、治病救人”的名头。
褚燕虽话里有话,却未明说自己是太平道之人,那些论调,顶多算怀才不遇的江湖客发的牢骚。
可张远心里门儿清。
他凭着那点历史先知,比谁都清楚褚燕与太平道的牵连,知晓他和渠帅张牛角的渊源。
这人此番前来,绝不是个人闲逛,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太平道。
“入盟吗?”张远对着虚空喃喃。
他缓缓摇头。
同情农民起义的苦难,不代表要全盘接纳他们的路数,尤其是太平道这种裹着宗教外衣的组织,他从骨子里透着警惕。
可若说彻底拒之门外?乱世之中,孤立无援只会死得更快。
忽然,前世课本里的典故闯入脑海——1933年,中央苏区反“围剿”时,十九路军在福建举旗反蒋,党内一度分歧重重,有人斥其为“反动军阀”,主张斗争;有人却看到共同诉求,力主团结。
想起了教员,想起了统一战线……张远哑然失笑,自己竟把这法宝忘了。
合作可行,但得是党外合作,像第二次国共合作那般,不放弃手中枪杆子。
绝不能学第一次合作,把主导权拱手交出。
封龙山是他的根,枪杆子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想通这层,胸中郁气一扫而空。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快了不少。
山路上撞见赵霜几人,正探头探脑往山顶望。
张远笑道:“大半夜不睡觉,跟着我吹风?快去歇着吧。”
见他眉眼舒展,几人便知他想通了,笑着应下,各自散去。
次日,张远亲自陪着褚燕在山里转悠。
先带他看了新开辟的村落,炊烟袅袅,田埂上农人正忙着薅草。
又引他去了铜矿洞口,虽没让进,却指着运出的铜锭,轻描淡写一句“勉强够山里用”。
路过练兵场时,特意让队伍操练了一阵,队列虽不算齐整,那股悍勇之气却藏不住。
“前阵子郡兵来了两回,都被我们打回去了。”张远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件寻常事。
褚燕一路点头称赞,目光却在人口、铜锭、操练的队伍上转个不停,眼底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实不相瞒,”张远忽然话锋一转,“我已派了支队伍去紫云山开荒,将来东西两面呼应,对井陉县也算个牵制。”
褚燕抚掌大笑:“子任好气魄!这般布局,将来必成大器!”
行至一处山溪旁,溪水潺潺,绕着几块青石打转。
褚燕忽然停下,指着溪边:“这里风景不错,子任不陪我坐会儿?”
张远心领神会,挥手让随从退到远处。两人在青石上坐下,溪水声恰好盖过说话声。
“说起来,”张远先开了口,望着溪水出神,“我年少时遇过饥荒,一路逃难,快饿死的时候,碰上一群老道施粥。
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却救了我一命。”
褚燕眼睛一亮,立刻接话:“子任兄这遭遇,倒让我想起我太平道的兄弟。
大贤良师张角公,带着弟子们四处行医,符水治病分文不取,哪里有灾荒,哪里就有我们的人施粥舍药。”
“大贤良师济世救民,功莫大焉!”张远抚掌赞叹,语气恳切,“听闻他老人家传下《太平经》,教人向善,解民疾苦,这等功德,古今少有。”
褚燕谈兴渐浓,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太平道的理念:“我太平道所奉的《太平经》,可是蕴含天地至理的奇书。
它讲‘元气’乃是宇宙的本原,天地万物皆由元气所化,元气又分太阳、太阴、中和三气,三气融通,才化生了这世间万物。
若三气失衡,世间便会灾祸频发。”
他微微一顿,目光炯炯地看向张远,“如今这世道,灾荒不断,不正是三气失和的征兆?”
说到此处,褚燕提高了声音,神情愈发激昂:“《太平经》还讲,世间财物是阴阳二气结合所生,是天地对世人的恩赐,人人都该有享用的权利。
可如今,豪门大族富可敌国,普通百姓却食不果腹,这难道符合天道?
我们太平道,就是要改变这一切,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财富均平的太平世!”
“大贤良师张角公怜悯世人,以符水治病,分文不取,哪里有灾荒,哪里就有我们太平道的人施粥舍药。”
褚燕的眼中闪烁着崇敬的光芒,“这是践行《太平经》中‘周穷救急’的理念,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
那些不肯‘周穷救急’的富人权贵,违背天道,罪过会延及子孙后代。”
他拍了拍张远的肩膀,“子任兄,加入我们太平道吧,一起为这太平世努力,让天下苍生都能过上好日子!”
张远却摇了摇头,面露难色:“不瞒褚兄,我确实对贵教理念十分感兴趣,但我自幼蒙一位隐世先生教诲,虽没什么大本事,却也立过誓,不敢改换门庭。
还望褚兄体谅。”
褚燕愣了愣,随即笑了。
他怎会听不出这是借口,却也明白了张远的态度——愿意合作,认可太平道,只是不愿依附。
这就够了,他本就是来探路的。摸清楚态度后,后续会有更高层次的人过来接触。
“子任兄有自己的道理,我懂。”褚燕笑得坦荡,“往后多走动便是,咱们理念相近,总有互相帮衬的时候。”
当天下午,褚燕便告辞了。张远送到山口,再三挽留,那不舍的模样,倒像是真舍不得这位“知己”。
望着褚燕远去的背影,张远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山风卷起他的衣角,似在催促。
“明年大旱,后年……”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攥紧,“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溪水依旧潺潺,仿佛不知山外的风雨,已在赶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