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某夜,结海楼甲字一号包间里,明丞静静地倾听完沈楠讲述的这件往事,问道:“腰伤还疼吗?”
沈楠微微一愣,他以为明丞会冷静且理智地评价一下自己对少帅产生复杂的、超出任务之外的同情。
也许会批评自己感情用事,也许会对自己分析复盘当时的局势并建议他下次该如何应对,也许会好奇地打探一下他对奉系内部人员的了解。
就是没想到明丞会直截了当地问自己都不曾在意的“小细节”,沈楠随即满不在乎地说:“嗐,子弹擦着皮过去的,早就好了。”
“听李叔说过,你打过吗啡?”明丞微微皱眉。
要是小伤,用着吗啡这种强效型镇痛的麻醉剂吗?
沈楠有些心虚似的搓着打火机说:“那玩意儿早就戒了,腰伤早就好的差不多了。”
明丞舒眉颔首,眸光流转地说:“戒了好,成瘾性强的药品不能乱用,伤身体不说,还伤脑子,时间久了,整个人就废了。”
沈楠愕然无语。他听阮老师说过,万中庸在1930年那场刑讯里对他们常用的手段就是药品注射,加上心理诱导,很容易令人精神崩溃。
看着明丞一副过来人的经验,这让沈楠心里浮现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
初次重逢时,明丞一见沈楠发疯劈沈近仁的棺,就泼了他一脸水,紧接着就面无表情地分析了他一大通心理活动,直接把沈楠吓愣住了。
在端午节聚会上,李尔清叽叽喳喳地和林满堂在结海楼瞎白话,当时明丞说的那些专业的精神术语的意思。
林满堂说:“能说这话的人绝对是精神领域的专家,判断能力太精确了。有些名词连我上课时都没听过,你从哪里听到的?能让我见识见识么?”
林满堂这年轻人实诚且有些书呆子气,看着他求知若饥的眼神,李尔清就说:
“这人是明二哥明丞,也是我经济学的讲师,现在做了汉奸,我倒不咋和他来往了。”
林满堂奇怪地挠头说:“听你把他讲的那么专业,我还以为他是什么经验老道的专家呢,原来是个外行。能有这些经验学识,要不就是个人兴趣,要不就是……”
“是啥?”李尔清好奇地问。
“久病成医呐。”林满堂就说,“我听医学院的外籍导师提过,长时间看精神医生的患者听精神诊断的经验,比我这样的大学在读生都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楠当即就被吓愣了神。
随后几个月里,沈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明丞,没瞧出他精神有异样,也没发现他有服用药物的习惯。
反而是沈楠被李尔福抱怨“精神病看谁都神经”,让沈楠讨了个没趣儿。
“南山,你最近和福子一直蹲守【万药堂】干嘛?”明丞面色平静地问。
“我呀?”沈楠回过神来说,“莫燕婉消失了大半年没信儿,福子的手下许憨勇说,有个像她的女人在那儿露过面儿。所以我想着守株待兔等着她自投罗网。”
“我劝你赶紧叫福子把人撤了吧,已经打草惊蛇了。”明丞淡淡道。
沈楠墨眉一皱,向前探身盯着明丞的表情变化:“我瞧着你最近不太高兴?”
一想起最近与万中庸合作执行任务时,与他互相试探,互相折磨,让明丞犯恶心。
一看到万中庸的那张脸,明丞就想起那些死去的同学,感到头疼欲裂……
在潜伏者的悬崖上走钢丝,他不敢流露丝毫感性软弱的情绪,只能把这种幸存者的内疚感压到内心最深处。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它都会跑出来叫嚣,撕咬着明丞的灵魂,日积月累伤痕破裂又愈合。
久而久之,明丞都疼得习惯而麻木,也就不“矫情”了。
明丞眸中闪现一抹厌恶,随即就被淡然所代替,语气如常地说:“财务总署要全面禁止法币流通,使用银联劵——货币贬值得还不如冥币,重庆那边儿急了,让军统的万中庸想法子尽力挽回损失,他们叫我配合。”
沈楠感到莫名其妙地说:“法币没被禁止的时候也跟废纸似的,咋没见他们着急?”
明丞摇摇头说:“军统能群人估计是各怀鬼胎,这回让我办的事儿,我都有点儿怀疑不是重庆官方的意思,而是他万中庸个人的私心。”
沈楠脸色蓦然阴沉地说:“这孙子没安好心,我在东北那会儿,那帮特务抗战不咋的,中饱私囊是个中好手。当心点儿,你甭让他利用了。”
“嗯。”明丞微微一笑,随即喃喃自语地说,“从他手里逃过一劫,自然不能在他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然而,到了1940年的九月底,沈楠抱着满身是血的明丞送进了抢救室。
看着手术室的提示灯亮了起来,让他真想骂一句:
“明弼甫,你大爷的,真不把自个儿的命当回事儿!”
回想起两个小时前,明丞正在参加财务总署的沧委员举办的新闻发布会。
“财务总署宣布:为了大力发展城市建设,改善治安条件,推出【治安捐】,请记者朋友们多多宣传,一切为了大东亚共荣圈……”
台上的真汉奸说的冠冕堂皇,台下的假汉奸直吧唧嘴。
“说白了,不就是想了个法子从老百姓手里抠出血汗钱,往他们口袋里装吗?”
小宫如今伪装身份是明丞的随行秘书,他转头看着明丞说:“你们太坏了,这份儿草案还是你协助起草的吧。”
“我拿着他们给的薪水,不干活吃什么呀?”明丞淡淡瞥了他一眼说,“宫秘书要慎言,小心白处长给你扣个通共的帽子。”
小宫撇了撇嘴,心说我不仅通共还叛共。
“清清,甭瞎写文章,别招事儿。”
“请问李警官对此次的【治安捐】新方案是何看法?对警察的待遇有何改善?”
“改善个屁,我兜里有几个子儿你还不知道么?”
明丞回头一看,李尔福和李尔清正拌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