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被“街溜子”江豚吐了一脸水、还放跑了即将到手的大鲤鱼后,沈屿对隆江的垂钓生活,莫名地多了一份隐秘的期待。
他依旧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江边,选择的钓点,也下意识地偏向于上次遇见江豚的那片石矶附近。
挂饵,抛竿,然后便不再仅仅盯着浮漂,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扫过江面,搜寻着那道灰黑色的、灵巧的身影,期待着那声熟悉的喷气声和那张带着“狡黠”笑意的圆脸。
然而,那头顽皮的江豚仿佛跟他开了个玩笑,自那日惊鸿一瞥后,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江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来往的货船拉响悠长的汽笛,和偶尔掠过水面的白鹭。
沈屿守候了几日,除了收获几条不大不小的鲫鱼和翘嘴,再无奇遇。他倒也谈不上失望,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竟然会对一头偶遇的野生动物生出“守株待兔”的心思。
或许,这就是钓鱼佬的通病?总希望水下的世界能带来点意想不到的惊喜。
江豚没等来,倒是等来了一个“人形惊喜”。
这天下午,秋高气爽,沈屿正坐在老位置,一边看着书,一边留意着水下的动静。身旁的空钓位上,不知何时来了个新钓友。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个子不高,微胖,穿着一身皱巴巴、但料子看起来不错的休闲装,戴着一顶歪斜的棒球帽,脸上架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
他摆弄渔具的动作略显生疏,鱼竿是崭新的高档货,但挂饵的手法却笨拙得让人着急。
沈屿本没在意,继续看自己的书。直到那人接连几次甩竿,鱼线都差点缠到旁边的树上,还差点把鱼钩甩到自己身上,沈屿才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技术含量”有点低,尴尬地挠了挠头,主动凑过来搭话:“哥们儿,这儿……鱼口咋样?”
声音带着点本地口音,语气倒是挺随和。
沈屿合上书,淡淡回了句:“还行,看运气。”
“哦哦,那就好。”那人松了口气似的,在沈屿旁边的钓椅上坐下,掏出烟递过来一支,“来一根?”
沈屿摆摆手:“谢了,不抽。”
那人也不介意,自己点上烟,深吸一口,吐个烟圈,开始自来熟地唠嗑:“这地方环境不错,清净。我转了好几个地方,就这儿顺眼。我叫韩栋,朋友们都叫我老韩。哥们儿怎么称呼?”
“沈屿。”沈屿报上名字,语气依旧平淡。
“沈老弟!一看你就是高手!”老韩翘起大拇指,开始吹捧,“这架势,这装备,专业!不像我,瞎玩,纯属打发时间。”
沈屿笑了笑,没接话。他看得出这老韩不是个正经钓鱼的料,但胜在性格外向,不惹人厌。
老韩却是个话痨,见沈屿不反感,便打开了话匣子:“唉,不瞒你说,沈老弟,我最近这日子过得……忒没劲了!刚离了婚,公司那边也懒得管,整天闲得蛋疼!不是出来钓鱼,就是……嘿嘿,去找个地方按按脚,松松筋骨。”
他倒是毫不避讳,直接把“洗脚”这种爱好都说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点“你懂的”的暧昧笑容。
沈屿闻言,倒是有点意外。看老韩这身行头和谈吐,不像是个为生计发愁的人,没想到还是个刚离了婚的“闲散人员”。
“离婚了,清净点也好。”沈屿随口应了一句。
“可不是嘛!”老韩像是找到了知音,一拍大腿,“以前天天被管着,应酬、开会、装孙子,累死个人!现在多好,天高皇帝远,想干嘛干嘛!就是……有时候一个人,是有点闷得慌。”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落寞。
这时,沈屿的浮漂轻轻点动,有鱼咬钩了。他专注提竿,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提了上来。老韩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嘿!说上鱼就上鱼!沈老弟厉害啊!”
沈屿取下鱼,放入鱼护,重新挂饵抛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老韩眼花缭乱。
“沈老弟,你这技术,得教教我!”老韩凑过来,一脸诚恳,“不白教!晚上我请客!我知道江边有家小龙虾,味道一绝!怎么样?”
沈屿本想拒绝,他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但看着老韩那热切又带着点孤单的眼神,再想到自己初来金州,也确实没什么熟人,有个能聊几句的“钓友”似乎也不错。
而且……小龙虾的诱惑,对吃了好几天自己做的清汤寡水的沈屿来说,有点大。
“行。”沈屿点了点头。
“够意思!”老韩大喜,也不再折腾他那根昂贵的鱼竿了,干脆收起来,专心看沈屿钓鱼,时不时问东问西。
沈屿话不多,但基本的钓鱼常识还是耐心解答。一下午下来,老韩没钓到一条像样的鱼(主要是技术太差),但和沈屿的关系却迅速拉近了不少。
傍晚,夕阳西下,江面铺满金光。两人收拾好渔具,沈屿把钓到的几条鱼都送给了老韩(老韩坚持要,说带回去给家里保姆加菜),然后跟着老韩,七拐八绕,来到了江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巷子深处,有家招牌油腻、灯光昏黄、但人声鼎沸的大排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麻辣蒜香小龙虾味道。
“就这儿!老字号!味道绝对正宗!”老韩显然是熟客,轻车熟路地找了个靠江的露天位置坐下,都不用看菜单,直接对老板喊道:“老板!老规矩!麻辣、蒜香、十三香各来三斤!再加个炒田螺、毛豆花生,一箱冰啤酒!”
很快,三大盆红艳油亮的小龙虾端了上来,香气扑鼻。老韩熟练地戴上手套,开始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给沈屿传授剥虾技巧。
沈屿也放下平日的矜持,跟着吃起来。麻辣鲜香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冰镇的啤酒冲刷着夏末的余热,江风习习,远处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氛围轻松而惬意。
几杯啤酒下肚,老韩的话更多了。他告诉沈屿,他爹是本地最早搞建材起家的,攒下不少家业,给他留了十几间位置不错的铺面收租,光租金就够他挥霍了。
他之前也按部就班结了婚,帮着家里打理生意,但觉得太束缚,夫妻感情也不和,前阵子终于离了婚,分了一笔钱,彻底成了“自由人”。
“现在多好!”老韩嘬着手指上的汤汁,一脸满足,“每天睡到自然醒,想钓鱼就钓鱼,想按摩就按摩,不用看任何人脸色!沈老弟,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不像那些天天想着往上爬的。这人啊,活那么累干嘛?够吃够喝,开心最重要!”
沈屿听着,偶尔点点头。他发现这老韩虽然看着有点不着调,活得也有些颓废,但心思不坏,性格直爽,没什么心机,是个不错的酒肉朋友。
而且,他这种“有产闲散”的状态,某种程度上,和沈屿追求的“躺平”生活,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沈屿是主动选择低欲望的清净,而老韩是被动享受物质丰裕后的放纵。
“对了,沈老弟,你是做啥的?我看你气质不像一般人啊。”老韩好奇地问。
“没什么固定工作,到处走走看看。”沈屿含糊地回答。
老韩也没深究,举起酒杯:“明白!高人!来,走一个!为咱们的……江边友谊!”
“叮”的一声,酒杯相撞。两个背景、经历截然不同,却同样选择了一种“非常规”生活方式的男人,在这江风夜色中,因为一顿小龙虾,成了朋友。
这之后,沈屿在金州的钓鱼生活,不再是一个人了。老韩几乎天天准时到江边“报到”,虽然钓鱼技术依旧稀烂,十钓九空,但他乐此不疲,主要目的似乎变成了找沈屿聊天和蹭“钓鱼经验”。
沈屿钓鱼,他就在旁边看,或者自己瞎折腾,嘴里嘚啵个不停,从国际形势吹到巷子里的八卦,倒也给安静的江边增添了不少生气。
钓完鱼,两人便经常一起去那家大排档吃小龙虾、喝啤酒,天南海北地胡侃。
沈屿依旧话不多,但很享受这种有人陪伴又不觉吵闹的感觉。老韩则把沈屿当成了“世外高人”兼“最佳酒友”,有什么新鲜事、烦心事都爱跟他念叨。
沈屿的金州“躺平”生活,因为老韩这个意外出现的“话痨”钓友,意外地增添了一抹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那头神秘的江豚再未出现,但沈屿似乎已经不太在意了。这滚滚红尘,熙攘人间,能得一隅安心垂钓,偶遇一趣味相投之友,于江风夜色中对酌小龙虾,畅谈无拘事,似乎……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如愿”了。
他的躺平之路,在金州这座古城,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继续悠然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