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红烧肉还在咕嘟,油泡一串串往上翻,慕晴把筷子往碗边一搭,扭头就往里屋走。
江砚洲正添柴,见她路过布帘时脚步一顿,手往腕子上一摸,人就钻了进去,帘子晃了两下,静了。
他没吭声,继续往灶膛里塞柴。
这已经是今儿第三回了。
头一回是晌午刚回来,她蹲在炕沿啃蜜薯,突然盯着墙角那块补丁发愣,然后一扭身进了帘子,出来时嘴角翘着,像是偷吃了糖。
第二回是下午晒被子,她把棉絮拍得震天响,中途突然撂下棒槌,又钻进去,出来时指尖沾着点土,还对着光瞅了瞅,笑得莫名其妙。
这会儿,她又进去了。
江砚洲把锅盖盖好,起身走到水缸前舀水,路过布帘时脚步放轻。帘子缝里透不出光,也听不见动静,可他站了不到十秒,就听见里头“啪”一声,像是谁拍了下土。
他咳了一声。
里头立马安静。
帘子一掀,慕晴探出脑袋,眉眼弯着:“看啥呢?我脸上粘饭粒了?”
“没有。”他退半步,“你……每天钻进去好几回?”
“嗯。”她点头,顺手把帘子往后拽了拽,露出半张小木桌,“整理东西。”
“整理啥?”
“秘密。”她眨眨眼,“你问这么多,是不是想偷看我藏私房钱?”
他皱眉:“我不碰你东西。”
“知道知道,江大队长作风正派。”她笑出梨涡,抬手戳他鼻尖,“但我这私房钱啊,连你碰了都会倒霉三年,信不?”
他没笑,眼神沉了沉:“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她一愣,随即笑出声,“你是觉得我装傻充愣惯了,突然勤快起来,怕我憋着哭?”
他不说话,可那眼神黏在她脸上,像要把她看穿。
她叹了口气,靠在门框上:“江砚洲,我跟你说个真话。”
他抬眼。
“我在里头……种了棵树。”
他一怔。
“苹果树,还有梨树。”她语气平常,像在说“我腌了两坛酸菜”,“苗是自己冒出来的,我就寻思,养着呗。等它结果,第一个给你吃。”
他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没笑,也没说她胡扯,反而问:“长得咋样?”
“刚种下,蔫头耷脑的。”她撇嘴,“跟我一样,昨儿见了那块破布,心里咯噔一下。”
他喉结动了动。
“但我拍拍土,告诉它——咱俩都别被破事压垮。”她抬手比划,“你信不信,它立马挺直了?”
他没说话,可眉头松了。
她笑:“你不信?那你明天来看,它肯定比今天高一截。”
他顿了顿,忽然转身走向水缸,舀了一瓢水,倒进铜盆里。
“干啥?”她问。
“你说要浇水?”他拧干帕子,擦手,“我帮你端水。”
她一愣:“不行不行,这树邪性,只能我浇。”
“那我打水。”他把瓢放回去,“你天天跑,累不累?”
她歪头看他:“你咋突然上心了?”
“你管它?”他抬眼,“我媳妇的事,我不上心谁上心。”
她笑出声,小梨涡一跳一跳:“行,那你以后天天打水。但记住啊,水只能我浇,果子只能我摘,你要是敢越界——”
“咋?”
“我就让树结苦瓜。”她坏笑,“让你啃一秋天。”
他嘴角抽了抽,到底没绷住,哼了声:“你敢。”
她得意洋洋,转身又要钻帘子。
“等等。”他叫住她。
她回头。
“树……叫啥名?”他问得别扭,耳尖有点红。
她一拍脑门:“哎哟,还没取名!要不叫‘江小树’?”
“土。”
“那叫‘慕小晴他哥’?”
“更土。”
她挠头:“要不……它姓岁?岁小果?岁岁平安果?”
他嗤了声:“跟你说正经的。”
“我可没糊弄你。”她正色,“它要是真结了果,我就叫它‘开窍果’——专治嘴硬心软、半夜偷看媳妇还假装睡着的笨蛋。”
他瞪她。
她笑得打跌,钻进帘子,声音从里头飘出来:“等着吧,江大队长,你的好运——才刚开始。”
他站在原地,听着里头窸窸窣窣,像是土被拍实的声音。
片刻,帘子一掀,她出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碗,里头清水晃荡。
“来,”她递过去,“今天第一瓢,你打的,我浇的。咱俩合伙养的树,以后果子算你一半。”
他接过碗,指尖碰到她手背,温的。
他低头看水,没动。
“咋了?”她问。
“这水……”他皱眉,“咋是温的?”
“井水呗。”她抢答,“大冬天的,井口都结冰了,打上来自然带点热气。”
他盯着她。
她眨巴眼:“你看我干啥?难道你还想喝一口验验?”
他没说话,把碗递回给她。
她接过,转身又进了帘子。
他站在原地,没走。
不到半分钟,她又出来,碗空了,脸上沾了点灰,抬手就蹭。
他抬手,拇指在她颧骨一抹,擦下那道灰。
她一怔。
“树……真在里头?”他问。
“不然呢?”她笑,“难不成我拿碗去院里浇空气?”
他看着她,忽然说:“你昨儿说,那块布……是他送的。”
她点头。
“他以前……没这么说过话。”
“是啊。”她轻声,“他以前只会骂我赔钱货,卖了换粮票。”
他沉默。
“可那句话……”她抬头,“‘路上慢点’,听着像个人说的。”
他喉结动了动:“你要见他吗?”
“不见。”她摇头,“礼我尽了,话也说了。他要是真当我是女儿,就该知道该怎么做。他要是还当我是牲口——”
她冷笑:“那我也只能继续当个不认爹娘的泼妇。”
他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往怀里一带。
她“哎”了声,撞进他怀里。
他不说话,就抱着。
她也不动,脸贴着他胸口,听他心跳。
咚、咚、咚。
稳得很。
半晌,她推开:“抱够了没?树还得浇第二遍呢。”
他松手,却抓她手腕:“明天……我也能来看?”
“看啥?看我对着空气说话?”
“看树。”他坚持,“你说它会长高。”
她笑:“行,那你明儿早点打水。不过——”
“嗯?”
“你要敢偷摸掀帘子,我就让树结刺猬。”她眯眼,“扎你裤裆。”
他瞪她。
她笑出梨涡,转身进屋,帘子晃了两下。
他站在原地,听着里头窸窣声,像是谁在轻轻拍土。
他低头看自己刚打过水的右手,指尖还沾着点湿。
那水……真有点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