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海风裹着碎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陈轩踩着冻硬的泥地,往网箱区走,靴底碾过碎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秃头强正带着几个学员给网箱裹保温膜,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散开,他那顶旧棉帽的帽檐上,已经结了层薄霜。
“轩哥,你咋来了?这天儿多冷。”秃头强直起身,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刚测了水温,比昨天降了两度,周专家说得多裹两层膜,别冻着鱼。”
陈轩拍了拍保温膜的边角,挺厚实:“王伯呢?早上听胜小杰说他咳嗽得厉害。”
“在食堂熬姜汤呢。”秃头强往食堂方向努了努嘴,“老爷子非要亲手熬,说他那方子治风寒最灵,谁劝都不听。”
两人往食堂走,远远就闻见姜和红糖的甜辣气。王伯正蹲在灶台前添柴,背比以前更驼了,咳嗽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陈轩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柴禾:“您歇着去,我来。”
“没事没事。”王伯摆了摆手,咳得更厉害了,“学员们早上喂鱼沾了潮气,得喝碗热的驱驱寒。对了,轩子,张大爷孙子寄的国外鱼油到了,说掺在鱼食里能让鱼长得快,你去看看咋用。”
陈轩应着,刚转身,就看见阿力拄着拐杖,抱着个大本子进来:“轩子,今年的分红算出来了!”他把本子摊在桌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除去网箱维护和学员补贴,每户能分八千多,比去年多三成!”
“真的?!”秃头强眼睛一亮,凑过去扒着桌子看,“我能分多少?我那三箱军曹鱼可是长得最肥的!”
阿力笑着指给他看:“你小子运气好,赶上混养实验,多奖了一千五。”
正说着,胜小杰掀帘进来,手里举着个红本本:“轩哥!咱码头被评上‘全国文明渔港’了!奖牌刚送过来,李队亲自给挂荣誉墙上了!”
食堂里顿时热闹起来,学员们围着红本本看,王伯笑得合不拢嘴,连咳嗽都轻了。陈轩看着这景象,忽然觉得,那些熬过的夜、受过的累,都在这暖融融的姜汤气里,化成了实实在在的甜。
年关越来越近,码头开始忙着办年货。秃头强自告奋勇当“采买队长”,拉着胜小杰去市区赶集,回来时三轮车斗里堆得像座小山——红对联、福字贴、给孩子们的糖果,还有王伯念叨了好几天的冻梨。
“轩哥,你看这鱼形的挂历!”秃头强举着本挂历进来,封面上画着条跃出水面的军曹鱼,“老板说专门给咱码头印的,上面还有咱网箱的照片呢!”
陈轩接过来翻了翻,每页都印着码头的风景:春天的育苗室、夏天的渔火宴、秋天的丰收网、冬天的雪景。最后一页是张合影,所有人都笑盈盈的,张大爷的位置留着个空位,旁边用小字写着“永远的码头人”。
“印得真好。”陈轩摸了摸那张合影,“给每户发一本,再送镇上的小学几本。”
贴对联那天,陈轩特意把张大爷的航海日志找出来,翻到老人写的“码头新章程”,让阿力用毛笔抄在红纸上,贴在食堂门口。王伯拄着拐杖站在旁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一、见人递颗烟,遇事先搭手;二、网箱的鱼,先紧着老人小孩和病人;三、学员结业了,得回来看老师……”念到最后,声音有点发颤,“这章程,比啥对联都吉利。”
除夕夜,码头的人聚在培训学校的大厅里守岁。长条桌上摆满了菜,大部分是网箱里的鱼——红烧军曹鱼、清蒸石斑鱼、秃头强拿手的香酥鱼块,还有王伯熬的鱼丸汤。电视里放着春晚,孩子们围着桌子跑,胜小杰偷偷给喜欢的小姑娘塞了块糖,被秃头强撞见,起哄声差点掀了屋顶。
陈轩端着酒杯,走到窗边。外面的网箱上挂着小红灯,像串在海里的糖葫芦,远处的灯塔闪着恒定的光,和记忆里父母出海的夜晚一模一样。手机响了,是张大爷的孙子打来的,背景音里有海浪声。
“轩哥,我在国外的实验成功了!”小伙子的声音带着兴奋,“用您寄的水质数据,改良了深海网箱的抗风浪系统,明年就能回来投入使用!”
“好啊。”陈轩笑着说,“码头给你留着位置呢,网箱都给你准备好了。”
挂了电话,阿力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饮:“想啥呢?王伯他们等着给你敬酒呢。”
“在想,咱这码头,是不是越来越像个‘家’了。”陈轩看着大厅里的热闹,“以前总觉得江湖是打出来的,现在才明白,能让人惦记着回来的,从来不是地盘多大、钱赚多少,是这里有热乎饭,有真心待你的人。”
阿力深有感触,喝了口热饮:“还记得刚跟你回码头那会儿,我总怕被人笑话少了只胳膊。现在倒好,学员们都喊我‘阿力老师’,说我讲的电路课比书本清楚。”他顿了顿,眼睛有点红,“轩子,谢谢你没丢下我。”
“说啥呢。”陈轩捶了他一下,“当年在孤儿院,你把最后半块馒头给我时,咋不说这话?”
两人相视而笑,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新年的钟声敲响了。窗外绽开烟花,照亮了网箱上的红灯,也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陈轩举起酒杯,朝着张大爷的空位方向,轻轻碰了一下。
他知道,这只是又一个开始。网箱会越来越多,学员会走了又来,码头会在潮起潮落里长出新的模样。但只要这口热乎饭还在,这些真心相待的人还在,这码头就永远是家,是无论走多远,都想回来的地方。
大年初一的早上,陈轩被鞭炮声吵醒。拉开窗帘,看见秃头强带着孩子们在网箱边放烟花,胜小杰正帮着王伯贴“福”字,阿力站在荣誉墙前,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块“全国文明渔港”的奖牌。
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落在桌上的航海日志上,封面的磨损处泛着柔和的光。陈轩走过去,翻开日志,在最后一页写下:“新的一年,码头的灯,接着亮;码头的人,接着笑。”
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淡淡的鱼腥味和烟火气。陈轩深吸一口气,朝着热闹的人群走去——那里有新的章程要守,有新的网箱要建,有新的故事,正等着被写进码头的年轮里。
而那些关于守护、关于传承、关于家的执念,会像这永不熄灭的渔火,在每个潮起潮落的日子里,温暖而坚定地,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