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脂魂
民国二十六年的深秋,黄浦江面上的雾比往年浓了三分,将外滩的万国建筑群裹得只剩模糊轮廓。十六铺码头旁的“玲珑阁”胭脂铺,是这一带最后亮着灯的铺子,老板娘苏玉棠正对着黄铜镜,细细描着眉。
她穿一身月白旗袍,领口滚着细巧的银线,指尖沾着的玫瑰胭脂还没来得及抹开,铺子的木门就“吱呀”一声被风推开。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苏玉棠握着眉笔的手顿了顿,镜中映出个穿学生装的姑娘,辫子上的蓝布条还在滴水。
“姑娘,我们打烊了。”苏玉棠的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线,可那姑娘却没动,眼睛直勾勾盯着柜台里那盒“醉胭脂”——那是苏玉棠最金贵的货,用玫瑰花露和珍珠粉调的,涂在唇上会随体温变颜色。
“老板娘,我要这个。”姑娘的声音发飘,苏玉棠抬头时,才见她脸色白得像宣纸,袖口隐约渗着暗红。她刚想开口问,姑娘却从口袋里摸出块银元,“当”地拍在柜台上,银元边缘都泛了绿,一看就是埋在土里许久的旧物。
苏玉棠指尖碰到银元的瞬间,指尖像被冰刺了下。她抬头再看,姑娘竟不见了,柜台后却多了串湿漉漉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铺子深处的楼梯口。那楼梯通着二楼的阁楼,是苏玉棠住的地方,三年来从没人上去过。
夜半时分,苏玉棠被阁楼的响动惊醒。她握着床头的银簪上楼,看见月光从天窗漏下来,照在地板上那盒打开的醉胭脂上,一个纤细的影子正对着镜子涂唇。
“你是谁?”苏玉棠的声音有些发紧,那影子转过身,正是傍晚来买胭脂的姑娘,只是此刻她旗袍上的暗红浸得更广,像开了片血海棠。
“我叫林晚秋,民国二十三年,在这里死的。”姑娘的声音很轻,指尖划过镜中自己的脸,“那天我穿着新做的红旗袍,来买醉胭脂,想给阿良一个惊喜。他说等他从码头运完这批货,就带我去法租界看电影。”
苏玉棠的心猛地一沉。民国二十三年的那场码头大火,她是记得的,烧了整整一夜,死了十几个搬运工,其中就有个叫阿良的年轻人,听说死前还紧紧攥着块没送出去的胭脂盒。
“我等了他一夜,没等来他,却等来几个流氓。”林晚秋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他们抢我的胭脂,还想扯我的旗袍,我反抗时,被他们推下了阁楼的天窗,头撞在这面镜子上,血染红了整盒醉胭脂。”
苏玉棠看着镜面上若隐若现的暗红痕迹,忽然想起自己三年前盘下这铺子时,老房东说阁楼的镜子是民国初年的老物件,再便宜也不能换。那时她只当是迷信,现在才明白,这镜子里藏着个不肯走的魂。
“我不是要吓你,”林晚秋的眼眶里飘着两团白雾,像含着泪,“我只是想找到那盒染了血的醉胭脂。阿良说过,他最喜欢我涂这个颜色,我想带着它,去见他。”
苏玉棠沉默了片刻,转身从柜台最底层的抽屉里,摸出个褪色的红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个裂了缝的胭脂盒,盒底还沾着早已发黑的血迹——这是她盘铺子时,在阁楼地板下发现的,一直没敢扔。
林晚秋看见胭脂盒的瞬间,身影突然亮了起来,像被月光镀了层银。她轻轻拿起胭脂盒,指尖沾了点发黑的胭脂,往唇上抹了抹,竟真的透出淡淡的粉色。
“谢谢你,老板娘。”林晚秋对着镜子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哀怨,“我终于可以去见阿良了,他一定等急了。”
苏玉棠看着林晚秋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轻烟,从天窗飘了出去,融进黄浦江的晨雾里。阁楼里的镜子,再也没有映出过陌生的影子,那盒染血的醉胭脂,也跟着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苏玉棠打开铺子门,看见门口放着支带着露水的白玫瑰,花茎上系着根蓝布条——正是林晚秋辫子上的那根。她把玫瑰插进玻璃瓶里,放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阳光照在花瓣上,暖得像民国二十三年那个没来得及赴约的午后。
后来,常有客人问起那支白玫瑰,苏玉棠总会笑着说:“这是一个姑娘,送给她心上人最后的礼物。”没人知道,在上海滩的浓雾里,曾有个叫林晚秋的女鬼,守着一盒胭脂,等了整整三年,只为了和心上人赴一场迟到的约。
黄浦江的水依旧向东流,外滩的钟声依旧按时响,只是从那以后,玲珑阁的胭脂铺里,再也没有过夜半的响动,只有那支白玫瑰,每季都会准时出现在门口,带着淡淡的香气,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与重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