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岳骨铃
我第一次听见那串铃声,是在嵩山三皇寨的悬空栈道上。
彼时正是深秋,我跟着地质考察队来采集石英岩样本,队长老陈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登山杖敲得石阶“笃笃”响。栈道建在垂直的崖壁上,底下是云雾翻涌的深谷,风裹着松针刮在脸上,像细针扎似的。我攥着护栏往下看,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叮铃”声,不是景区里卖的纪念品铃铛,那声音带着股湿冷的锈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铜器。
“老陈,你听见没啊?”我拽住他的背包带。老陈五十多岁,鬓角全白了,他侧耳听了半天,只摆摆手“风灌进石缝的声儿,这地方邪性,别瞎琢磨。”可我分明看见,他握着登山杖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我们扎营的地方在清凉寺遗址旁,断壁残垣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草,石碑上的经文被风雨啃得只剩模糊的刻痕。夜里我起夜,刚走出帐篷就看见个黑影蹲在石碑前,手里拿着个东西晃来晃去,“叮铃”声又响了。我摸出强光手电照过去,那黑影“噌”地站起来,竟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堆得像老树皮,手里攥着串铜铃,铃身绿得发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姑娘,别照了。”老太太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这铃见不得光。”我往后退了两步,手电光扫过她的脚——那双脚没穿鞋,沾着泥,却没在草地上留下半个脚印。等我喊着老陈跑出来时,老太太早没影了,只有石碑上多了道新的刻痕,像个歪歪扭扭的“铃”字。
老陈看见那道刻痕,脸一下子就白了。他把我拽进帐篷,从背包里翻出个泛黄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嵩山考察日志,1998年”。“二十年前,我跟你李叔来过这儿。”他的声音发颤,“当时我们也在清凉寺遗址发现了串铜铃,李叔非要带走,结果……”
笔记本里夹着张黑白照片,两个年轻人站在石碑前,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跟老陈有几分像,另一个高个子手里举着串铜铃,笑得灿烂。老陈指着那个高个子:“这就是李叔,我们下山的时候,他突然说听见铃响,非要往崖壁上爬,等我们拉住他的时候,他手里的铃已经碎了,人也……”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个奇怪的图案:一串铃铛挂在骷髅头上,旁边写着“骨铃,葬于封禅台”。
第二天一早,考察队里的小王不见了。他的帐篷敞着,背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地上有串湿漉漉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悬崖边。我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个东西——半片铜铃,绿锈里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老陈把那半片铜铃捏在手里,指节都在抖:“是李叔当年碎掉的那串,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顺着脚印往悬崖下找,走到一处狭窄的石缝前,“叮铃”声突然清晰起来。石缝里卡着个背包,正是小王的,里面鼓鼓囊囊的,我伸手一摸,摸到个冰凉的东西,拽出来一看,是个完整的铜铃,铃身刻着的小字竟然是人的名字,最上面那个,是“李建军”——老陈的李叔。
“快扔了!”老陈突然大喊,我手一松,铜铃掉在地上,“当啷”一声裂开,里面掉出个东西,是节指骨,上面还套着个银戒指,款式跟老陈手上戴的一模一样。老陈扑通跪在地上,捡起那节指骨,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是李叔的戒指,他当年跟我妈定情的时候买的……”
风突然大了起来,石缝里传出一阵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老陈抱着指骨,嘴里喃喃地念着:“是封禅台,当年李叔说,封禅台底下有个古墓,里面埋着个唐代的公主,陪葬品里有串骨铃,能让人听见往生的声音……”
我们决定去封禅台。封禅台在嵩山之巅,据说汉武帝当年就在这儿祭天,现在只剩下几块巨大的石头,堆成个不规则的台子。走到一半,我突然觉得脚踝发沉,低头一看,裤脚沾着团黑泥,泥里裹着根头发,很长,是灰白色的。“别碰!”老陈一把拉开我,“这是尸泥,沾到了会被缠上的。”
登上封禅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亮被云遮着,只有几颗星星在天上闪。老陈把李叔的指骨放在台子中央,刚要说话,就听见“叮铃”声从台子底下传来,越来越响,像有无数串铃铛在同时晃动。我突然看见台子边缘站着个人,穿着唐代的襦裙,头发披散着,脸藏在阴影里,手里拿着串铜铃,正对着我们晃。
“是她,是那个公主!”老陈的声音都变调了。那女人慢慢抬起头,我看清了她的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里往外淌着黑血,滴在石头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她手里的铃绳突然断了,铜铃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我看见铃身刻着的名字里,多了个新的——“王浩”,是小王的名字。
“她要凑齐九节指骨。”老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翻出笔记本,“当年李叔说,骨铃是用九个活人的指骨做的,每个指骨里都封着一个魂,凑齐九个,就能打开通往阴间的门……”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觉得手指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右手食指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了道口子,血正滴在铜铃上。
铜铃“嗡”的一声,突然变得滚烫,我想扔却扔不掉,它像长在了我手上。那个唐代女人突然朝我扑过来,我看见她的指甲又长又尖,泛着青黑色,就在这时,老陈突然扑到我身上,用自己的背挡住了她的手。“快跑!”老陈的声音里满是血沫,他的后背被抓出了五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一下子就浸透了衣服。
我拽着老陈往山下跑,身后的铃声越来越响,还有女人的笑声,尖锐得像玻璃碴子。跑到清凉寺遗址的时候,老陈突然停住了,他指着石碑说:“把铜铃……放在石碑上……”我把铜铃按在石碑的刻痕上,“咔嗒”一声,铜铃正好嵌了进去,铃声一下子就停了。
老陈靠在石碑上,脸色惨白,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半片铜铃,跟小王枕头底下的那半片一模一样。“这是当年李叔留下的,他说如果有一天铃响了,就把这半片跟石碑上的合在一起……”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现在好了,都结束了……”
我以为事情真的结束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老陈不见了。石碑上的铜铃还在,只是铃身刻着的名字里,又多了个“陈建国”——老陈的名字。我摸着石碑上的刻痕,突然听见一阵极轻的“叮铃”声,从我的背包里传出来。
我慢慢打开背包,里面躺着个东西——串新的铜铃,绿锈还没长全,铃身上刻着的第一个名字,是我的名字。风又刮了起来,带着松针的味道,我看见远处的悬崖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个东西晃来晃去,“叮铃”声,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