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我攥着那张泛黄的租房合同,在湄南河支流旁的小巷里绕了第三圈才找到门牌。木质门扉上雕着褪色的缠枝莲,雨水顺着花瓣纹路往下淌,像极了合同里房东特意用红笔标注的条款——“夜间十一点后,勿开二楼西侧窗户”。
房东是个裹着黑色纱丽的老妇人,递钥匙时枯瘦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掐出淡淡的红痕:“那间房之前住过一个中国姑娘,去年雨季走的。”她的泰语带着浓重的南部口音,尾音拖得很长,“你要是听见窗外有穿木屐的声音,就把枕头底下的茉莉花拿出来,放在窗台上。”
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作为曼谷大学人类学系的交换生,我来这儿是为了搜集湄南河流域的民间故事,这种老房子里的怪谈,反倒让我觉得新鲜。房间比想象中整洁,檀木衣柜上摆着一个缺了口的青瓷花瓶,瓶里插着两枝干枯的茉莉花,花瓣蜷缩成褐色,却还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入住的第一晚,我抱着笔记本电脑整理资料到凌晨一点。窗外的雨下得又急又密,雨点砸在芭蕉叶上的声音里,突然混进了“嗒、嗒”的声响——像是有人穿着木屐,在湿漉漉的走廊上慢慢走动。
我想起老妇人的话,伸手摸向枕头底下,指尖真的碰到了一包用棉纸裹着的东西。拆开来看,是十几朵新鲜的茉莉花,洁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仿佛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我的房门外。我屏住呼吸,听见门后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雨水的凉意和茉莉的甜香。鬼使神差地,我拿起那几朵茉莉花,走到窗边,轻轻放在了窗台上。
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雨势也小了些。我趴在窗沿上往下看,只见月光透过云层,在青石板路上照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影子的主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裙摆下露出一双红色的木屐,正一步步走向湄南河的方向。她的头发很长,垂在背后,发梢还滴着水,却看不见脸。
接下来的几天,每到深夜,那穿木屐的脚步声总会准时出现。我按照老妇人的嘱咐,每天把茉莉花放在窗台上,那道影子便会在窗外停留片刻,然后缓缓离开。我开始好奇这个“中国姑娘”的故事,便去问房东。
老妇人坐在院子里的菩提树下,手里转着一串佛珠,听我提起那个影子,手指突然顿了一下。“她叫阿玲,是三年前来曼谷的,”老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和你一样,也是来读书的。后来认识了一个泰国男人,两个人爱得很深,还在河边的庙里许了愿,说要一辈子在一起。”
可那个男人是个赌徒,欠了一大笔债,最后把阿玲骗到湄南河边,抢走了她所有的钱,还把她推下了河。“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季,”老妇人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有人在下游发现她的时候,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朵茉莉花——是那个男人第一次送她的花。”
我听得心里发紧,难怪她总在深夜徘徊,还对茉莉花这么执着。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提前准备好新鲜的茉莉花,有时还会在窗边放一首中国的民谣。慢慢地,那道影子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还会传来一阵极轻的歌声,调子温柔,却带着化不开的悲伤。
直到那一天,曼谷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湄南河的水位涨得很高,漫过了岸边的石阶。我整理资料到深夜,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再是之前那种缓慢的“嗒嗒”声,而是慌乱的、带着恐惧的奔跑声。
我赶紧跑到窗边,看见那道月白色的影子正沿着走廊奔跑,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手里拿着一把刀,嘴里还喊着泰语的脏话。是那个男人!我心里一紧,想都没想就推开窗户,朝那道影子喊:“快过来!躲到我房间里!”
那道影子愣了一下,转身朝我的窗户跑来。就在她快要跑到窗边的时候,那个黑影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我急得拿起桌上的台灯,朝那个黑影扔了过去。台灯砸在黑影的背上,他痛得叫了一声,松开了手。
那道影子趁机钻进了我的房间,我赶紧关上窗户,用桌子抵住。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冷,我看见那个穿旗袍的姑娘站在房间中央,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很清秀的一张脸,眼睛很大,却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她的衣服还在滴水,把地板洇湿了一片。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是房东和几个邻居。原来那个男人是来老房子里偷东西的,被邻居发现了,一路追了过来。我们打开门,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只在走廊上留下了一摊血迹——应该是被台灯砸伤的。
第二天,警察就在湄南河边的草丛里抓住了那个男人,他身上还带着刀,怀里揣着偷来的钱。据他交代,这几年他一直躲在外地,最近听说老房子里住了新的租客,就想回来偷点东西,没想到会遇到“阿玲”的影子。
“他说他看见阿玲站在走廊上,眼睛里流着血,朝他扑过来,”老妇人把警察的话转述给我听,“他吓得魂都没了,跑的时候还摔了一跤。”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听见穿木屐的脚步声。我走到窗边,看见窗台上放着一朵洁白的茉莉花,花瓣上没有水珠,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我知道,阿玲已经放下了执念,去了该去的地方。
后来,我把阿玲的故事写进了我的论文里。每次路过湄南河,我都会买一束茉莉花,放在河边的石阶上。风一吹,花瓣飘进河里,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像是在诉说一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
曼谷的雨季还在继续,可那间老房子里再也没有了怪谈。只有那扇西侧的窗户上,偶尔会残留着一丝茉莉的香气,提醒着我,曾经有一个叫阿玲的姑娘,在这里停留过,最后带着温柔的执念,走向了属于她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