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忽然一顿,外面传来春桃的声音:“少夫人,到府了。”
时言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表情和衣裙。他刚回到房间,窗外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啊!表哥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声音凄厉得如同厉鬼哀嚎,夹杂着皮鞭抽在皮肉上的闷响。
“少夫人!”春桃匆匆进来,脸色发白,“表少爷在祠堂受家法,听说是因为调戏良家妇女,被少帅抓了个正着。”
时言指尖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陆文这顿打,倒是挨得不冤。
惨叫声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时言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几个小厮抬着担架从院门外经过,陆文像条死狗一样趴在上面,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抽烂,血肉模糊。
他脸色惨白,冷汗浸透了头发,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呻吟着,哪还有半点方才调戏人时的嚣张模样?
时言唇角微勾,正要关窗,却见抬担架的小厮突然停下脚步,朝着院门方向恭敬地行礼——
“少帅。”
一道挺拔的身影迈入院门,军靴踏在青石板上,沉稳有力。
陆砚舟脱了军装外套,只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袖口卷至肘部,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还拎着那根浸了血的马鞭,面色冷峻,眉宇间带着未散的戾气。
时言呼吸一滞,猛地合上窗,心跳如擂鼓。
陆砚舟怎么会来他的院子?!
“少夫人。”春桃小声提醒,“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喝口茶?”
时言摇头,正想找个借口装病避一避,房门却被轻轻叩响。
“少夫人,少帅一会儿要来见您。”侍女夏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请您准备一下。”
陆砚舟怎么会突然要见他?难道他认出了自己?
时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慌乱,故作虚弱地咳嗽两声:“我、我有些头晕,怕是染了风寒,不便见少帅。”
夏栗为难地道:“可少帅说务必见到您。”
时言攥紧了袖口。逃不掉了。他坐到梳妆台前,拿起脂粉。
好在他这张脸本就雌雄难辨,如今浓妆艳抹,柳眉朱唇,再换上最繁复的裙装,应当与“沈言”判若两人。
“少帅到——”
房门推开,带着一股室外清冽的寒意。陆砚舟走了进来,军装外套搭在臂弯,只穿着挺括的雪白衬衫和墨绿呢料军裤。
时言起身,垂眸屈膝,姿态恭谨到近乎僵硬:“少帅。”声音掐得又细又软,带着刻意的拘谨。
陆砚舟没有立刻叫他起身。脚步停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沉默如同实质的空气,沉沉地压下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寒意,从他的额头开始,慢慢移过脸颊,滑到颈项……最后,停在他刻意低垂的眼帘上,再没移开。每一秒都变得很慢,时间像被拉长了似的。
“抬起头来。”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时言依言缓缓抬头,浓密的睫毛在扑了厚粉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刻意避开了对方的直视。
陆砚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向前逼近一步,距离陡然拉近。
“你这双眼睛。”陆砚舟微微俯身,目光一寸寸刮过他的眉眼,“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时言暗道不好。他忘了化眼妆。或者说,他根本没法化。
眼线可以描,眼影可以涂,可那双眼睛的形状、神韵,却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瞳孔漆黑如墨,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清冷如霜,笑起来又似含着一汪春水。
而现在,这双眼睛正被陆砚舟盯着。
时言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竭力维持着惶恐与茫然。
他微微睁大那双圆润妩媚的眼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安与困惑:“少帅说笑了。妾身自幼长在深闺,便是嫁入府中,也只在后宅走动,如何能有幸见过少帅?”
他刻意将视线落在陆砚舟肩上,带着一种小户女子对权势既敬畏又陌生的怯懦。
陆砚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眼神锐利依旧,似乎想从那双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昨夜火场中清亮决绝的影子,或是舞会上那惊鸿一瞥的熟悉感。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就在时言感觉脸上的脂粉快要被那目光烤化的瞬间,陆砚舟忽然移开了视线,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疏离与冷淡:“我对你并无兴趣。”
他转过身,侧脸线条冷硬,“你只需安分守己,做好你的少夫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话却不知是说给谁听,“若在府中受了委屈,可直接报于我,或是母亲。”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串轻快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陆明萱清脆的嗓音:“大哥!嫂嫂!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小丫头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水灵灵的大眼睛在陆砚舟和时言之间滴溜溜一转,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房中那古怪凝滞的气氛。
她小嘴一撇,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抱住陆砚舟的手臂,撒娇地摇晃着:“哥哥,说好了陪我练字的!你怎么又跑到嫂嫂这里来了?快走快走!”
她不由分说,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高大的陆砚舟往门外拽。
陆砚舟被她缠得无奈,又深深看了一眼几乎僵成雕塑的时言,终究被妹妹半推半拉地带走了。
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时言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脱力地跌坐在身后的凳子上。冷汗早已濡湿了内里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
晚膳时分,偌大的饭厅里只有时言一人。
春桃小心翼翼地布菜,偷瞄着自家少夫人“黯然神伤”的模样,忍不住轻声安慰:“少夫人别难过,少帅军务繁忙,等过些日子有时间了定会陪您的。”
“我明白的。”时言垂眸,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执银箸的指尖微微发颤,这副样子在春桃看来分明是强忍泪意的模样。
实则他正死死掐着掌心才没笑出声来。
陆砚舟不在府里?太好了!最好永远别回来!
夜色渐深,时言换上一身深色衣衫,将长发束起,从后院偏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夜风微凉,街巷静谧。他像一尾游鱼,轻快地穿梭在夜色里,呼吸着久违的自由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