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云南地界时,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瘴气,路边的草木都带着种诡异的深绿。万贞儿用帕子掩着口鼻,翻看李砚送来的密报——荣嫔的阿玛荣尚书在云南私设盐场,将江南亏空的盐仓物资低价转卖给土司,从中牟取暴利,而账册上的“荣”字,确是柏贤妃的父亲柏大人模仿荣尚书笔迹添上去的。
“好一手偷梁换柱。”万贞儿将密报折起,指尖在“柏”字上轻轻一点,“荣尚书贪墨是真,替人背黑锅也是真。”
张迁正用布擦拭短刀上的锈迹,闻言啐了一口:“柏家父子在江南治水时就没少捞好处,如今还想把脏水泼给荣家,真是黑心肠。”
话音刚落,就见前方官道上站着一队官兵,为首的是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是荣尚书。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随从,个个腰间配刀,眼神警惕地盯着马车。
“贵妃娘娘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荣尚书拱手行礼,笑容却不达眼底,“只是云南瘴气重,下官已备下别院,请娘娘移驾歇息。”
万贞儿掀开车帘,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随从身上——那些人走路时脚跟着地极重,手心虎口处有厚茧,分明是常年握刀的武士,哪里是什么随从?
“荣大人有心了。”她淡淡一笑,“只是本宫奉旨查案,按例该住在驿站。大人若有账册要呈,不如现在就交给本宫,省得来回跑腿。”
荣尚书的脸色僵了僵:“账册都在府中,下官这就派人去取。娘娘还是先去别院歇息,下官已备下薄宴……”
“不必了。”万贞儿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本宫问你,三年前江南盐仓的三千石盐,是不是经你手转给了土司?”
荣尚书的脸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娘娘……您听谁胡说?下官绝无此事!”
“哦?”万贞儿从袖中掏出账册残页,扔在他面前,“这上面的‘荣’字,可不是本宫仿的。”
残页落在地上,被风卷起一角。荣尚书看着那字迹,忽然浑身发抖——这分明是柏大人的笔锋!他当年帮柏家转运私盐,柏大人说过“绝不会留下把柄”,如今却……
“是柏贤妃!是她父亲逼我做的!”荣尚书忽然嘶吼起来,状若疯癫,“他说只要我帮他把盐卖给土司,就保我阿玛平安!可现在……”
万贞儿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荣尚书这副急于撇清的模样,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怕是柏贤妃早就料到他会被问罪,故意给他留了条“攀咬”的路。
“把荣尚书拿下。”万贞儿对李砚道,“带回驿站审问。”
荣尚书还在挣扎,被禁军按住肩膀,推搡着往驿站走。他路过马车时,忽然转头喊道:“娘娘!柏贤妃在京城动了手脚!她让人在您的药里加了东西,说要让您……”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随从用刀背狠狠砸在嘴上,鲜血瞬间从嘴角淌下来。那随从眼神凶狠,竟像是要灭口。
李砚眼疾手快,一箭射穿那随从的手腕:“拿下!”
随从被捆住时,嘴里还在咒骂:“荣家的狗!竟敢背叛柏大人!”
万贞儿看着这闹剧,忽然觉得可笑。柏贤妃以为布了个天罗地网,却不知自己的人早已露出马脚。她对李砚道:“审仔细些,看看这随从的腰间,是不是也有‘荣’字腰牌。”
果然,从那随从腰间搜出的腰牌,与黑风口刺客的一模一样。李砚拿着腰牌,气得发抖:“柏贤妃真是胆大包天,连朝廷命官都敢买通!”
“她不止买通了荣尚书。”万贞儿望着驿站的方向,那里的屋檐下挂着串风干的蛇胆,是云南土司用来避瘴气的信物,“去查查驿站的驿丞,怕是也换了人。”
李砚带人冲进驿站时,驿丞正拿着密信往灶膛里塞。信纸被火燎了一角,露出“万氏已入瓮,速报京城”的字样。驿丞被按在地上,嘴里还喊着:“柏贤妃不会放过你们的!”
人证物证俱在,荣尚书彻底瘫了。他在驿站的牢房里哭着交代了所有事——柏家如何利用治水之便偷运私盐,如何威逼他与土司交易,甚至连柏贤妃在京城如何联络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娘娘饶命啊!”荣尚书抓着牢门,指节发白,“下官也是被逼的!我阿玛还在云南,柏家的人盯着他呢!”
万贞儿隔着牢门看着他,眼神平静:“你若想活命,就把柏家偷运私盐的路线、接头人,一一写下来。”
荣尚书连忙点头,接过纸笔时,手还在抖。张迁在一旁冷笑:“早这样,何必受这罪?”
密信写好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万贞儿将密信折好,交给李砚:“派最可靠的人送往京城,务必交到皇上手里。”她顿了顿,补充道,“顺便告诉皇上,荣嫔勾结土司行刺之事,证据也齐了。”
李砚领命而去,驿站外的瘴气渐渐散去,露出远处连绵的山峦。张迁扶着万贞儿走到院子里,指着东方道:“娘娘您看,天晴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两人身上,带着久违的暖意。万贞儿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里还贴着心,温热得很。
“是啊,天晴了。”她轻声说,“该回去了。”
而京城的锦绣宫,柏贤妃正对着铜镜试穿新制的凤袍。翠儿匆匆进来,脸色惨白:“娘娘,不好了!云南传来消息,荣尚书被抓了,还……还供出了咱们家!”
凤袍从柏贤妃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妆台上,玉梳、胭脂撒了一地。“不可能!”她嘶吼着,“荣家的人怎么敢!”
“还有……还有李御史的人送来了密信,说……说万贵妃已经拿到了咱们偷运私盐的证据,正在回京的路上!”翠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柏贤妃瘫坐在地上,望着镜中自己惊慌失措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她想起刚入宫时,父亲对她说“柏家能不能翻身,就看你了”,想起自己对着万贞儿的背影发誓“总有一天要取代你”,可到头来,却落得如此境地。
“皇上呢?皇上在哪?”她抓住翠儿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我要见皇上!我要跟他解释!”
万贞儿的车队行至黑风岭时,天色已近黄昏。岭上怪石嶙峋,风穿过岩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有无数鬼魅在暗处窥伺。张迁握紧了腰间的短刀,跛着脚来回查看:“娘娘,这地方邪乎得很,听说有伙叫黑风寨的山匪,专在此处劫道。”
万贞儿正翻看荣尚书写下的供词,闻言抬头望向崖边——那里隐约有黑影晃动,不是山风卷动的草木,倒像是人。“让禁军打起精神,加快速度穿过这道岭。”她将供词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锦囊里,“别在此地停留。”
话音未落,就听前方传来一阵呼啸,数十名手持刀斧的汉子从崖上跃下,个个面蒙黑布,为首的虬髯大汉声如洪钟:“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正是黑风寨寨主黄图。
禁军统领立刻拔刀:“保护贵妃娘娘!”
黄图却根本不看禁军,只盯着万贞儿的马车,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听说宫里来的贵人带着金银珠宝,只要把东西留下,爷就放你们一条活路!”
万贞儿掀开车帘,目光落在黄图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刻着“荣”字,与荣尚书随从的腰牌如出一辙。她心头一沉:“黄寨主是荣尚书的人?”
黄图一愣,随即狞笑:“什么荣尚书李尚书,爷只认银子!”说罢挥刀示意手下上前,“给我抢!”
刀光剑影瞬间交织,禁军虽精锐,却架不住山匪人多势众,且熟悉地形。张迁护在马车旁,挥舞着短刀砍倒两个扑上来的匪兵,肩上的旧伤被震得剧痛,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娘娘快走!从后山绕!”
万贞儿正要吩咐车夫调转方向,却见黄图亲自提着斧头冲来,斧刃直指马车。她下意识地缩身,却听“哐当”一声,车辕被斧头劈断,马匹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将马车掀得倾斜——万贞儿只觉天旋地转,随即重重摔在地上,额头撞在岩石上,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混乱中,张迁瞥见万贞儿被山匪拖拽着往崖边去,疯了似的扑过去:“放开我家娘娘!”他死死抱住一个匪兵的腿,却被另一个匪兵用刀柄砸中后脑,踉跄着后退几步,恰好撞在装着证据的木箱上。木箱滚落,里面的账册、供词撒了一地。
“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入贼手!”张迁猛地想起万贞儿的嘱托,俯身将散落的证据胡乱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崖边跑。黄图见他怀里鼓鼓囊囊,以为是金银,怒吼着追上来:“把东西留下!”
两人在崖边缠斗,张迁虽带伤,却拼了命护着怀里的证据。黄图一斧劈来,他侧身躲闪,脚下却踩空——整个人连同怀里的证据,一起坠向了深不见底的悬崖。风声在耳边呼啸,他最后看到的,是万贞儿被山匪扛走的身影,以及散落崖边的半块玉佩。
……
京城的永寿宫,小莲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她守在宫门口,望着通往城外的官道,手指把帕子绞得不成样子。“怎么还没消息?”她喃喃自语,宫里的流言已经传疯了,说贵妃娘娘在云南遇了难,连尸骨都找不着。
小莲不信。她家娘娘那么厉害,当年冷院的大火都烧不死,怎么会栽在云南?她偷偷让人去养心殿打听,却被朱见深身边的太监拦了回来:“皇上说了,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可朱见深自己,也已有两夜没睡安稳。他坐在御书房,面前摆着万贞儿从云南送来的前几封密信,指尖抚过“臣定不负圣托”几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柏贤妃被禁足后,后宫暂时安静,可这安静却让他愈发心慌——没有万贞儿核过的账册,没有她温在炉上的参汤,连晨起的朝露都像是凉的。
“陛下,荣嫔宫里的人求见。”太监进来禀报,声音小心翼翼。荣嫔虽未被定罪,却也被勒令闭门思过,此刻求见,多半是想打探消息。
朱见深皱眉:“不见。”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禁军跌跌撞撞冲进御书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嘶哑:“皇上!不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在黑风岭遇劫了!”
朱见深猛地站起身,龙椅被撞得发出声响:“你说什么?!”
“我们遇到了黑风寨的山匪,激战中马车倾覆,贵妃娘娘……被山匪掳走了!”禁军咳着血,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张迁公公为了保护证据,坠了悬崖,生死不知……属下拼死才逃出来报信,其他弟兄……都没了……”
御书房瞬间死寂。朱见深僵在原地,手里的密信飘落在地。他想起万贞儿离京时说的“臣妾定会查清真相”,想起她接过玉佩时眼里的光,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传朕旨意!”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命李砚即刻率三千禁军,奔赴黑风岭!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贵妃娘娘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还有,”他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查!给朕往死里查!黑风寨背后是谁在撑腰,荣家、柏家还有哪些余党,一个都别放过!”
禁军领命而去,朱见深却依旧站在原地。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落,飘在他脚边,像极了当年冷院的枯叶。他忽然想起万贞儿曾说:“这宫里的风再大,只要心里有光,就冻不死人。”
可此刻,他心里的光,好像被黑风岭的瘴气遮住了。
永寿宫的小莲听到消息时,手里的药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跌坐在地,眼泪汹涌而出——那个总说“别怕,有我在”的娘娘,那个把她从浣衣局救出来的娘娘,怎么会……
而被禁足在锦绣宫的柏贤妃,听到消息时正对着铜镜发呆。翠儿喜极而泣:“娘娘!万贞儿被劫了!张迁也死了!再也没人能指证咱们了!”
柏贤妃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她赢了吗?好像是赢了。可为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像黑风岭的悬崖,深不见底。
宫墙外的风越来越紧,吹得宫灯摇摇欲坠。所有人都在等,等黑风岭的消息,等一个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人。而那坠崖的张迁,此刻正躺在崖底的灌木丛中,怀里的证据被血浸透,却依旧紧紧揣着——他还没把东西送到京城,不能死。
远处,隐约传来山匪的脚步声,张迁艰难地眨了眨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里的证据往石缝里塞去。黑暗吞噬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又听到万贞儿的声音:“张迁,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是啊,做好自己的事。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真相,带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