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氏缓过神,便在东宫偏殿拍碎了茶盏。青瓷碎片溅在金砖上,映着她眼底翻涌的戾气,比殿外的风雪更寒。
“把巧儿和那个妖婆带上来!”她的声音淬着冰,连旁边侍立的老太监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巧儿和那黑袍老妪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拖拽着进来,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巧儿早已没了往日的机灵,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句完整的求饶都讲不出来;老妪倒是还想维持镇定,可瞥见杭氏指甲缝里未干的血痕——那是方才捶打棺椁时掐破的——终究还是泄了气,瘫在地上。
“你们说,”杭氏缓步走到她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本宫信了你们的鬼话,用了那劳什子‘回魂散’,结果呢?”她猛地抬脚,狠狠踹在老妪心口,“我的济儿,还是去了!”
老妪被踹得喷出一口血,挣扎着道:“娘娘……蛊毒已深,非人力能……”
“闭嘴!”杭氏厉声打断,抓起案上的银簪就往老妪脸上划去,“还敢提蛊毒?你不是说能解吗?你不是说能吊住他的命吗?都是骗子!你们都在骗本宫!”
银簪划破老妪的脸颊,血珠顺着皱纹往下淌,看着愈发狰狞。巧儿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奴婢也是被她骗了!奴婢不知她是骗子啊!”
“不知?”杭氏冷笑,眼神扫过巧儿颤抖的肩头,“是你把她带进宫的,是你拍着胸脯保证她能救太子的!如今济儿没了,你们俩,一个都跑不了!”
她扬手一挥,对殿外的侍卫厉声道:“拖下去!各打五十大板!打完扔进天牢,没本宫的命令,不准给他们一口水、一粒米!”
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拖拽着两人往外走。巧儿的哭嚎声刺破殿宇:“娘娘!奴婢冤枉啊!饶命啊——”老妪倒是硬气些,只在被拽出门时回头瞪了杭氏一眼,那眼神里藏着怨毒,却很快被风雪吞没。
偏殿外的空地上,刑凳早已备好。寒风卷着雪籽,打在巧儿和老妪脸上,像刀子割似的。行刑的太监抡起檀木杖,“啪”的一声落在巧儿背上,她惨叫一声,身子瞬间弓成了虾米。一板接一板,杖痕很快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出血来,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老妪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毕竟年老体衰,十几板下去就没了声息,只有杖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在风雪里格外刺耳。
五十板打完,两人早已血肉模糊,像两团破布被拖走。押解的侍卫经过御花园时,瞥见几个小太监正偷偷往雪地里埋什么——仔细看去,竟是那老妪带来的黑布包,里面的陶罐、银针散落一地,被雪很快盖住。
天牢里阴暗潮湿,巧儿和老妪被扔进相邻的牢房。巧儿趴在冰冷的稻草上,后背的伤火辣辣地疼,每喘一口气都像扯着筋。她望着牢门外摇曳的火把,忽然想起刚进宫时,母亲叮嘱她“少说话,多做事,保命要紧”,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眼泪混着血污往下淌。
隔壁牢房的老妪忽然咳了两声,声音嘶哑:“蠢丫头……你以为杭氏真信了蛊毒?她不过是要找个替罪羊,泄她的丧子之痛罢了……”
巧儿猛地抬头,看着老妪那张被血污糊住的脸,心头一凉——是啊,太子的病本就重如山岳,哪是一个巫师能逆转的?她们不过是撞上了杭氏的怒火,成了那只被随手捏死的替罪羊。
风雪拍打着牢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巧儿蜷缩在稻草堆里,只觉得这深宫的天,比天牢的墙还要冷,冷得能冻碎人的骨头,更别说那点微薄的求生希望了。
天牢的寒气像针一样扎进骨头里。巧儿趴在稻草上,后背的伤被冻得发麻,疼得没了知觉,只剩下一阵阵的痉挛。她侧过头,看见隔壁的老妪蜷缩在墙角,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不知是死是活。
忽然,牢门外传来钥匙碰撞的轻响。巧儿的心猛地一提,以为是杭氏又要发作,慌忙往稻草里缩了缩。可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狱卒,而是个提着食盒的小太监,借着昏暗的火把光,巧儿认出那是东宫伺候笔墨的小禄子。
“巧儿姐姐,”小禄子把食盒塞过牢门的缝隙,声音压得极低,“这是我偷偷攒的糕点和伤药,你快趁热吃点,药膏记得抹上,别感染了。对了,上次你偷偷给我娘送的那半袋碎银,救了她的命,我一直记着——这次我带了个东西,或许能帮你。”
巧儿愣住了,接过食盒时手指都在抖:“你……你怎么敢来?要是被娘娘知道……”
“嘘——”小禄子往外面看了看,急道,“别出声!杭娘娘正盯着老妪那边呢。我听侍卫说,那老妪总吹嘘自己会巫术,说能唤来风雨,结果刚才想装神弄鬼,被侍卫打了两棍就蔫了。”他从袖中摸出个布包,塞给巧儿,“这是我托人从钦天监偷抄的星象图,她说不定能用上。老妪那边……你别管了,她刚才还喊着要用法术逃出去,结果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巧儿捧着温热的糕点,眼泪唰地掉了下来:“我早就该知道……她连走路都打晃,还说能呼风唤雨,我却傻得信了她的鬼话……”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小禄子又塞过来一把小巧的铜钥匙,“这是我找机会配的,你先藏好。等下我引开守卫,你要是能走,就往西北方向跑,那边的狱墙有处松动。老妪那边不用管,她刚还说要咒死看守,结果自己咳得直哆嗦,怕是撑不过今晚。”
巧儿攥着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谢谢你,小禄子……”
“快别说了,我得走了。”小禄子又叮嘱了句“保重”,转身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
巧儿拆开食盒,里面是几块软糯的桂花糕,还有一小罐温热的米汤。她先舀了勺米汤,强忍着疼小口喝着,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才觉得自己还活着。正准备抹药膏时,隔壁的老妪忽然尖声喊起来:“我能让天雷劈了这牢门!你们等着!”喊完又剧烈咳嗽,咳着咳着就没了声息。
巧儿心里一紧,试探着喊了两声:“喂?你怎么样?”
没有回应。
天牢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巧儿看着那把铜钥匙,忽然明白了小禄子的意思——老妪的胡吹和无力,反倒让她更清醒。她小心翼翼地把钥匙藏进发髻里,又将剩下的糕点包好,塞进稻草深处。后背的疼痛还在蔓延,但心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不管怎样,先活下去再说。这深宫再冷,她也得撑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老妪刚醒过来就捂着肚子哼哼,眼睛直勾勾盯着巧儿手里的糕点:“给点吃的呗……饿坏了可就没法给你显本事了。”
巧儿翻了个白眼,把剩下的半块桂花糕扔过去:“我还以为你咽气了呢,你要是真没了,我倒能清静点。”
老妪狼吞虎咽地啃着糕点,含糊不清地嘟囔:“我真有本事!上次那小子(指朱见济)命数太浅,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扛不住了,这可不能怪我。”
巧儿抱着胳膊冷笑:“你能有啥本事?吹牛皮的本事倒是不小。”
“你可别不信!”老妪把糕点渣抹在袖子上,凑过来压低声音,“我能算姻缘、改小灾,还能帮人寻丢失的东西。你救我出去,往后不管你求啥,只要不违天命,我保准给你办得妥妥的。”
巧儿挑眉:“真的假的?空口白牙谁不会说。”
“我以祖传的卦盘起誓!”老妪拍着胸脯,“我祖上可是钦天监的掌印官,这些本事传了三代,还能有假?你就说信不信吧!”
巧儿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眼神倒不像说谎,心里盘算了一阵——反正带着个累赘也不差这一个,万一真有点能耐呢?于是撇撇嘴:“行吧,等我出去了,就顺带把你拉上。但你要是敢骗我……”
“不敢不敢!”老妪连忙摆手,眼里闪着光,“等出去了我就给你露一手,保准让你心服口服!”
巧儿没再接话,只是把剩下的米汤往她那边推了推。牢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往稻草里缩了缩,心里忽然有点期待——这老妪要是真有本事,说不定往后的日子能少点糟心事呢。
巧儿靠在冰冷的牢壁上,望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心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小禄子那事。
当初小禄子红着眼圈求她,说娘病重等着银子救命,塞给她的钱袋沉甸甸的,上面还带着他手心的汗。她接过时心里就动了歪念——自己那会儿正缺钱疏通关系出狱,鬼使神差就扣了一半。送钱去的人回来跟她说,小禄子娘收到银子时,刚好够请大夫抓药,再晚一步就真没救了。
“扣了一半还能救回人命,”巧儿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灰,嘴角扯出点复杂的笑,“这算哪门子的歪打正着。”
她想起小禄子后来托人带信,说娘的病好利索了,还谢她办事靠谱,说那银子花得值。信里没提银子少了一半,许是小禄子猜到路上有损耗,许是根本没细数——毕竟能救回娘的命,半袋银子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巧儿往稻草堆里缩了缩,把脸埋进膝盖。这事做得不光彩,可结果偏偏歪打正着,倒让她心里那点愧疚,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
“罢了,”她低声对自己说,“等出去了,偷偷给小禄子塞点活计,也算补回来些吧。”
月光移过墙根,照亮了她藏在稻草下的一小块玉佩——那是小禄子娘特意让儿子送来的谢礼,说是祖传的,能保平安。巧儿摸了摸玉佩的纹路,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倒让她心里踏实了些。
巧儿转过身时,老妪已经歪在墙角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嘴角还挂着点桂花糕的碎屑,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她望着那佝偻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搅着,乱糟糟的。
老妪说的“报答”,到底是真是假?她会的是画符念咒的法术,还是阴狠毒辣的巫蛊?又或是街头骗子惯用的障眼法?这些都像蒙在雾里,看不真切。巧儿下意识摸了摸发髻里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头皮,倒让她清醒了几分——连小禄子都觉得这老妪熬不过今晚,自己却要把宝押在她身上,是不是太荒唐了?
可再想想小禄子那句“西北狱墙有处松动”,心里又冒出点火苗。若是真能逃出去,带着这老妪又何妨?就算她是招摇撞骗的,这些年混江湖的手段总该有几分,说不定真能凭着那套神神叨叨的把戏赚些银子。到时候就算她不肯兑现“还愿”的承诺,多少分点好处,也算没白救她一场。
巧儿蹲下身,借着从牢窗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仔细打量着老妪。她的脸上沟壑纵横,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黑灰,可那双手却不像寻常老妪那样枯瘦,指腹上竟有层薄茧,倒像是常年捏着什么东西练就的。这细微的发现,让巧儿心里那点犹豫又淡了些。
“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自己裹着的破棉袄往老妪身上挪了挪,“左右也是赌命,多带一个,说不定还能多一分胜算。”
老妪似乎被棉袄的暖意裹醒了,咂了咂嘴,含糊地嘟囔了句“快了……就快了……”又沉沉睡去。巧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忽然觉得,这趟浑水蹚得或许不亏。她靠回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耳朵却支棱着听着牢门外的动静,只盼着小禄子能早些来,盼着这场豪赌,能让她真正走出这不见天日的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