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苏州传来消息:古运河清淤后竟能通千石大船,分流了近三成的漕运压力,粮食如期运抵京城。知府还附了奏报,说按贵妃的意思种了艾草,长势极好,百姓们采了来卖,竟赚了不少银子。
朱见深拿着奏报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正捻着佛珠,听着宫女读《女诫》。见他进来,放下佛珠笑道:“听说又是贞儿给你出的主意?”
“母后都知道了?”朱见深挨着她坐下,接过宫女递的茶。
“后宫谁不知道贵妃娘娘心思细?”太后笑了笑,“当年你出痘,太医都说没救了,是她跪在佛前三天三夜,求来了转机。如今她能替你分忧,是你的福气。”她顿了顿,语气沉了沉,“只是前朝那些老臣,怕是又要啰嗦了。”
“谁敢啰嗦,朕就让他去苏州挖运河!”朱见深语气带着少年气的执拗。
太后摇摇头,指着窗外的玉兰:“你看这花,开得再盛,也得有根扎在土里。贞儿是你的根,可根太深,露在外面就容易被人挖。往后这些事,让她少出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朱见深心里一动。他知道太后是为了万贞儿好,后宫女子,太聪明太显眼,从来不是好事。
回到万贞儿宫里时,她正在给西北的将士们缝护膝,针脚又密又匀。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贞儿,往后……”
“陛下想说什么?”她手里的针没停,“是不是觉得臣妾管太多了?”
朱见深叹了口气:“母后说,露在外面的根容易被挖。”
万贞儿手里的针顿了顿,随即又继续缝补,声音平静得像水:“臣妾知道。往后这些事,臣妾不多嘴了。”她把缝好的护膝叠起来,“只是若是陛下愁得睡不着,臣妾还能陪陛下说说话,就像当年在冷院那样。”
朱见深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她发间。他知道,她懂他没说出口的话。她不是要争什么,只是习惯了替他分担,就像当年在冷院,他冻得发抖时,她把棉被让给他,自己裹着草席,却还笑着说“我不冷”。
这之后,万贞儿果然不再提朝政,每日只是给太后请安,缝补衣裳,教小灵儿识字。可朱见深知道,她的心思从未离开过。他夜里翻奏折时,案上总会多一杯温茶;他对着舆图发愁时,她会“无意”间提起某个老嬷嬷说过的地名;他和大臣议事时,她让人送来的点心,总带着他爱吃的甜,却从不上前打扰。
有一次,吏部尚书在朝堂上弹劾万贞儿的远房侄子贪墨,说他仗着贵妃的势在地方上横行。朱见深正要发作,万贞儿却让人递了张纸条进来,上面写着“查属实,按律办,不必顾念”。他看着那娟秀的字迹,忽然觉得心里又酸又暖——她从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她比谁都清楚,规矩是护着他们的盾,也是扎向他们的刀,唯有守好规矩,才能让他少些为难。
后来,朱见深在朝上说起苏州运河的功劳,只字未提万贞儿,只说是自己“夜读前朝档案,偶得启发”。朝臣们虽有疑虑,却也挑不出错处。退朝后,他去万贞儿宫里,见她正在廊下喂鸽子,阳光落在她素净的衣上,像幅淡墨画。
“他们都夸朕圣明呢。”他走过去,从背后圈住她。
万贞儿笑着回头,手里还捏着把谷粒:“陛下本就圣明。”
鸽子在他们头顶盘旋,翅膀扇起的风带着暖意。朱见深忽然明白,最好的相伴从不是站在人前共享荣光,而是在人后,她替他藏起锋芒,他为她挡住风霜,就像这偏殿的旧窗,虽不华丽,却总能在寒夜里,为彼此留一盏暖灯。
慈宁宫的铜鹤香炉里,常年燃着太皇太后最爱的沉水香。周太皇太后坐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目光落在阶下侍立前来探望她的朱见深与万贞儿身上,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和的笑意。
“见深小时候总爱躲在哀家的暖阁里,抱着贞儿做的虎头枕啃。”她声音慢悠悠的,像冬日晒过的棉被,带着暖意,“那时候谁能想到,这虎头枕上的针脚,能缝住往后这许多风雨。”
朱见深挨着榻边坐下,替她掖了掖被角:“若不是祖母当年护着,孙儿和贞儿怕是熬不过冷院的冬天。”他想起正统十四年,自己被废太子之位,是太皇太后把他接进慈宁宫偏殿,还悄悄把万贞儿从浣衣局调来看护,“祖母总说,宫里的事再乱,人心不能乱。”
万贞儿捧着刚炖好的银耳羹上前,银匙轻搅,琥珀色的胶质泛着光:“太皇太后尝尝,用您去年赏的古田银耳炖的,加了点桂圆,暖身子。”她指尖还带着烫红——方才炖羹时心急,被蒸汽燎了下。
太皇太后接过玉碗,却没喝,只看着她的手:“又毛躁了。”从腕上褪下只羊脂玉镯,轻轻套在她腕间,“这镯子是宣德年间的老物件,暖玉养人,往后做事仔细些。”
玉镯贴着皮肤,温温的,像太皇太后的手。万贞儿想起当年在冷院,自己被罚跪雪地,是太皇太后派来的嬷嬷偷偷塞给她个暖炉,炉子里的炭,还是太皇太后亲手添的。
“前几日听说,朝堂上又有人嚼贞儿的舌根?”太皇太后忽然开口,目光扫过朱见深,“说她干预漕运,还说她给万家族人谋私利?”
朱见深眉头一紧:“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孙儿已经处置了。”
“处置了便好。”太皇太后放下玉碗,佛珠在指间转得快了些,“但见深要记着,贞儿不是寻常嫔妃。当年你父皇出征,是她陪着你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你出痘昏迷,是她守在殿外,把自己的嫁妆当了换珍稀药材。这情分,比那些规矩重得多。”
她看向万贞儿,眼神忽然沉了沉:“贞儿,哀家知道你谨慎,总把‘听来的’挂在嘴边。可有些事,不必藏着。见深是皇帝,也是你的夫君,夫妻本就该同担风雨。你替他想着粮草、记着漕运,不是干政,是护着他,护着这朱家的天下。”
万贞儿心头一热,屈膝欲拜,被太皇太后拉住:“起来吧。哀家给你透个底,当年你父皇留下的那批漕运旧档,哀家让人封在慈宁宫的暗格里了。往后有需,就让小莲来取,不必避讳。”
朱见深又惊又喜:“祖母竟还留着那些?”
“你父皇当年总说,漕运是国之血脉,档册里藏着百姓的饭碗。”太皇太后笑了,“他没走完的路,你们替他走下去,才是正经。”
正说着,青禾(此时已被太皇太后调到身边当差)捧着个锦盒进来:“太皇太后,这是江南织造新贡的云锦,您说要给贵妃娘娘做件冬衣的。”
锦盒打开,霞光般的云锦上,金线绣着缠枝莲,正是万贞儿最爱的纹样。太皇太后示意青禾递给她:“天冷了,永寿宫的炭火够不够?不够就跟哀家说,别学你那节省的性子,冻着了怎么陪见深熬夜看奏折?”
万贞儿摸着云锦的质地,忽然想起冷院的冬天,太皇太后也是这样,把自己的棉袄拆了,给她和朱见深做夹袄。针脚虽不如绣娘精致,却比什么都暖。
“对了,”太皇太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哀家让人在御花园的梨树下埋了坛酒,是你父皇登基那年酿的。等兰州的战事彻底平定了,你们就去挖出来,温着喝。”她看着两人,眼底的光像落满了星子,“日子是苦过,但总得过成甜的,才不辜负当年熬过来的那些难。”
朱见深握住万贞儿的手,掌心相贴,都是暖的。他忽然明白,为何这深宫再乱,他们总能找到安稳——太皇太后的慈荫,从不是简单的庇护,而是教他们在规矩里守人心,在风雨里认真情。
离开慈宁宫时,夕阳正斜照在宫墙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万贞儿腕间的玉镯泛着柔光,朱见深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说:“祖母说得对,往后咱们不躲了。你的心思,我的心意,本就该明明白白。”
万贞儿抬头看他,笑了。远处的梨树枝桠上,新抽的芽苞在风里晃,像极了当年冷院窗台上,太皇太后替他们种的那盆蒜苗,虽不起眼,却憋着股向上的劲儿,在时光里慢慢长成了参天的模样。
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三日,养心殿的金砖缝里都浸着潮气。朱见深把一摞奏折推到案角,纸页边缘的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最顶上那本的封皮上,“弹劾万贵妃”五个字刺得人眼疼。
“又是这些陈词滥调。”他捏着眉心,声音里带着倦意。窗外的雨敲打着琉璃瓦,噼啪作响,像极了朝臣们没完没了的聒噪——自兰州大捷后,说万贞儿“干预朝政”的奏折就没断过,连翰林院的编修都凑趣,在史册里暗写“贵妃引漕,几乱朝纲”。
万贞儿正用炭火烘着他的常服,水汽遇热化作白雾,裹着淡淡的皂角香。她听见案头的响动,回头时正撞见朱见深把一本奏折扔在地上,封皮上的朱批“荒谬”二字被摔得歪歪扭扭。
“陛下别动气。”她捡起奏折,指尖拂过上面的字——是礼部尚书写的,说陛下连日宿在永寿宫,“沉迷私宠,疏于朝政”,还引了前朝商纣王宠妲己的典故,字字都在骂万贞儿是祸水。
朱见深冷笑一声:“他倒敢说!上月黄河决堤,是谁通宵陪着朕看河工图?是谁让人查遍了前朝治河的旧档,找出‘束水攻沙’的法子?如今河患平了,倒来指责起朕沉迷私宠了?”
万贞儿把烘暖的常服递给他,语气温和:“礼部尚书是老臣,总想着恪守祖制。他也是怕陛下被人非议。”
“非议?”朱见深接过常服,却没穿,只攥在手里,“朕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非议?倒是他们,盯着后宫不放,有这功夫不如多想想怎么让百姓过冬!”
正说着,怀恩举着伞进来,靴底带进来的泥水在金砖上洇出小水洼。“万岁爷,内阁首辅和几位大学士在殿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启奏。”他压低声音,“奴才听着,像是为了……为了贵妃娘娘的事。”
朱见深的脸色沉了沉:“让他们进来。”
几位老臣走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雨气。首辅陈文捧着奏折,花白的胡子上沾着水珠,刚跪下就开始磕头:“陛下!臣等恳请陛下‘雨露均沾’,莫要专宠万贵妃!自古红颜祸水,商亡于妲己,唐乱于杨贵妃,陛下不可不防啊!”
“陈大人这话过了。”万贞儿正好端着刚沏的热茶进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她把茶盏放在几位老臣面前,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臣妾不过是后宫妇人,既不会魅惑君主,也不懂什么祸国殃民。倒是几位大人,顶着雨来进言,怕是冻着了,先喝口热茶暖暖吧。”
陈文没接茶,反而把奏折往前递了递:“贵妃娘娘不必多言!臣等已查明,陈仓古道水路、苏州古运河,都是娘娘暗中指点!后宫干政,此风绝不可长!”
“哦?”万贞儿拿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那敢问大人,粮草如期运抵兰州,救了三万将士性命,是祸是福?漕运分流,让江南百姓的粮食免遭霉烂,是功是过?”
陈文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才道:“即便是功,也该由朝臣谋划,岂能让妇人置喙?”
“臣附议!”旁边的吏部尚书立刻接话,“陛下,万贵妃兄长万弘在江南强占民田,百姓怨声载道,娘娘却不约束,这便是恃宠而骄!”
朱见深猛地拍案:“胡说!万弘早已被朕革职遣返,何来强占民田?你们查都不查,就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殿内的气氛瞬间僵住,雨声透过窗棂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万贞儿看着几位老臣涨红的脸,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各位大人也是为了朝廷好。”她转向陈文,屈膝行了个礼,“陈大人说的是,后宫确实不该干政。往后臣妾绝不多言朝政,也请陛下……多去其他宫苑走走,别让臣民生疑。”
朱见深猛地看向她,眼里满是错愕:“贞儿,你……”
“臣妾是真心话。”她抬眼望他,眼底没有委屈,只有一片坦荡,“陛下是天下人的君主,不是臣妾一个人的。若是因为臣妾,让陛下被人说昏庸,臣妾心里不安。”
陈文等人没想到万贞儿会主动退让,一时倒愣住了。朱见深看着她鬓边那支素银簪子——还是当年冷院时他送的,如今在满殿的珠光宝气里,竟显得有些单薄。他忽然明白,她不是怕了这些非议,是怕他夹在中间为难。
“好。”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涩,“就依你。”
几位老臣这才松了口气,又说了些“陛下圣明”的话,便躬身退下了。怀恩送他们出去时,回头看了眼殿内——万贞儿正弯腰捡地上的奏折,朱见深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眉头拧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