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站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楼下花园里，斯林顿先生正在修剪玫瑰丛，动作娴熟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关于“规训”的谈话从未发生。
“他们想把我打磨成一块圆润的鹅卵石，伊莱。”汤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讥诮的冷意，“放进溪流里，不显眼，不扎手，顺着水流的方向。”他走到伊莱身边，并肩望向窗外，“但他们不明白，我生来就不是石头。”
他的目光越过斯林顿先生的身影，投向更远处模糊的城市天际线。
“那个邓斯特，还有莫顿…他们站在讲台上，坐在校长室里，以为自己掌控着知识和秩序。”汤姆的嘴角勾起一个锐利的弧度，“可他们连一本过时的教材都不敢质疑，被我随口抛出的几个数据就乱了阵脚。这种秩序，多么脆弱！”
他猛地转身，面向伊莱，眼中闪烁着发现真理般的光芒，“但斯林顿先生说得对，真正的力量在于让他人不知不觉地遵从我的意志。但他搞错了一点——不是通过他们那种虚伪的社交伎俩，而是通过他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察觉的方式。”
汤姆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充满蛊惑力的耳语：“就像你能让水壶恰到好处地爆开，就像我能让那些蠢货心甘情愿地为我们弄来想要的东西…这才是力量！无声无形，却能让一切按我们的意愿运转。”
“学校，家庭，社会…它们都是一样的，伊莱。一套精心设计的、由恐惧和愚昧支撑的系统。”汤姆的瞳孔深处，那点猩红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祟，“而我们，我们站在系统之外。我们看到了它的漏洞，它的虚伪。”
伊莱看着眼前因兴奋而容光焕发的汤姆，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权力欲火，一种陌生的情绪像细小的冰刺，悄然扎进心口。
那是失望。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困惑。汤姆正在向他展示一条通往力量的道路，一条他们一直以来似乎都在默契探寻的道路。
可为什么此刻，他会觉得…厌烦？
他讨厌这样的汤姆。
讨厌他那副将所有人视为棋子和蠢货的傲慢，讨厌他将斯林顿夫妇小心翼翼的关爱贬低为“规训”的轻蔑，更讨厌他谈及“重塑世界意志”时，眼中那与模糊梦境中某个有着猩红眼瞳的身影逐渐重叠的偏执与冰冷。
这难道不正是他们一直以来共享的秘密吗？共享的黑暗？共享的与众不同？
可此刻，伊莱只觉得胸口发闷。
他看着汤姆，仿佛透过眼前这个八岁男孩激昂的面孔，看到了一个他拼命想要逃离、却又无数次被拖回的、既定而可怕的未来。
那个未来里，没有温暖的花园下午茶，只有无尽的杀戮咒绿光；没有斯林顿夫人烤糊的司康饼，只有纳吉尼冰冷的蛇鳞摩擦声。
汤姆察觉到了伊莱的沉默，那并非往常那种心意相通的静谧，而是一种带着隔阂的凝滞。他微微蹙眉，那股灼热的兴奋稍稍冷却，“怎么了？你不认同？”
伊莱垂下眼帘，长长的金色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他无法解释，也无法言说。那些混乱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像潮水般冲击着他，带来一阵阵无声的眩晕。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向窗户将背影留给了汤姆。
窗外，斯林顿先生似乎修剪完了玫瑰，正抬头望向他们卧室的窗口，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朝他们挥了挥手。
伊莱没有回应。
汤姆盯着伊莱的背影，那双黑眸中的光芒逐渐被一层阴鸷所取代。这个人的沉默，比任何言语的反驳都更让他感到不悦。这就像是一种脱离掌控的征兆。他不能允许，尤其是来自伊莱。
“伊莱。”汤姆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记住，我们才是一边的。永远都是。”
伊莱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我知道。”
他放在窗台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失望来得深刻。
伊莱咀嚼着那份来历不明、却沉重无比的失望，仿佛一个提前窥见悲剧结局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幕布升起，而台上的演员，正一步步走向命定的深渊。
汤姆脸上的不悦凝固了，继而转化为一种更深的审视。他敏锐地察觉到，伊莱的“知道”，与他所期望的“认同”，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感觉就像他精心搭建的堡垒，最信任的同伴却没有如预期般走入，只是站在门外，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望着里面。
伊莱心底的失望在蔓延，荒芜中渐渐滋生出一种无力感。这不是对具体某件事的失望，而是对“必然性”的失望。
仿佛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们身处何地——是伍氏孤儿院的灰墙，还是斯林顿家温暖的独栋，甚至是未来那座属于巫师的城堡——汤姆都会走向同一条路，都会被同样的权力欲望所捕获。
而他似乎永远只能扮演那个沉默的见证者，那个试图扭转航线却一次次失败的舵手。
汤姆正要带着被冒犯的怒气离开，身后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破碎的哽咽。
他猛地回头。
只见伊莱依旧背对着他，但那双瘦弱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然后是极其轻微的液体滴落在窗台木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刺耳。
汤姆愣住了。伊莱在哭？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孤儿院的欺凌、病痛的折磨，还是比利·斯塔布斯的挑衅，伊莱都从未流过泪。
这种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冲击力，竟瞬间冲散了他心头因伊莱先前沉默而燃起的愠怒。
就在汤姆因为这完全意外的状况而僵住时，伊莱突然转过身来。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精致得过分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泪痕。翠绿的眼眸被泪水洗刷得更加透亮，里面盛满了汤姆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泪水不断地从他眼眶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他始终随身携带的那枚怀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