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懒洋洋地洒在小小的院落里。
墙角那株老桃树鼓起了粉嫩的花苞,几株耐寒的野草也倔强地探出了新绿。
一切都透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然而,此刻小院里的气氛却有些……
凝滞?
辛予戎站在院中那棵桃树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看。
他眉头微蹙,目光落在对面那个正低着头、用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小石子的少女身上。
那张越发娇艳明媚的小脸,此刻却写满了“生无可恋”。
“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长,切记……”
辛予戎的声音平缓而清晰,如同在诵读圣贤文章,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絮叨?
“莫要轻易暴露你是女儿身,纵有武艺傍身,亦不可大意。财帛更需深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路遇不平,当思量而行,力有不逮,切莫逞强,保全自身为上。打不过……便跑,不丢人。”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望向遥远的北方:
“若……若是在那边遇到难处,实在过不去……”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只是略显生硬地道。
“……只管报辛家名号。或……想回来了,这里门,总开着。”
桃栖听得头晕眼花,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
丫的!这书生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被什么碎嘴子精附体了?
她偷偷抬眼觑了辛予戎一眼,对方依旧一脸严肃,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再这么念下去,怕不是能一路念到老子出发那天?!
她赶紧打断,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
“知道啦知道啦!公子放心!我都记下了!”
她用力点头,试图转移话题,环顾了一下焕然一新的小院,“公子你看,这院子现在多好!比我们刚来时强多了!”
这话倒是不假。
小院明显被精心打理过。
破旧的篱笆修葺一新,泥泞的地面铺上了干净的青砖,角落里甚至还搭了个小小的葡萄架。
屋里的桌椅板凳也换了新的,窗明几净。
辛予戎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也换成了料子更好的新衣。
这一切的改变,自然离不开“王钰大小姐”的“慷慨解囊”。
辛予戎的目光也随着桃栖的视线扫过焕然一新的小院,最终落回桃栖脸上,眼神里带着探究:
“你……在王府,到底做了什么?王大小姐为何如此……厚待于你?”
这问题他问过不止一次。
桃栖立刻眨巴着那双水灵灵的狐狸眼,脸上露出纯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信誓旦旦:
“真的没做什么呀!就是陪钰姐姐说说话,解解闷!钰姐姐说我乖巧可爱,看着就喜欢,给的赏钱!她还说……说很欣赏公子你的才学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钰姐姐还说,公子若有需要,尽管开口,王家能帮则帮。”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王钰就是她的分身,王钰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
她“桃栖”就是乖巧可爱讨人喜欢!
她“王钰”就是欣赏辛予戎的才学!
没毛病!
辛予戎看着桃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那含苞待放的桃枝,不知在想些什么。
……
王府深闺,熏香袅袅。
“王钰”坐在床上,端着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汤药,小脸皱成一团。
马勒戈壁的……这养魂汤也太苦了吧!比袁道记忆里最苦的黄连还苦十倍!
她一边在心里用粤语疯狂吐槽,一边屏住呼吸,捏着鼻子,视死如归般将药汁灌了下去。
“呕……” 强烈的反胃感让她差点吐出来。
“姐姐!”
王巧红着眼睛跑了进来,扑到床边,带着哭腔,“那个狐狸精终于要走了!你听见消息没?她明天就离开京城了!”
“王钰”立刻切换成温柔长姐模式,虚弱地咳嗽两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王巧的手背:
“巧儿……莫要如此称呼栖儿妹妹。她……她只是回家寻亲去了。走了也好……省得你天天生闷气。”
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宠溺。
王巧抽噎着,伏在“姐姐”膝上,絮絮叨叨地说着桃栖的“坏话”,发泄着积攒已久的怨气。
“王钰”一边敷衍地安慰着,一边内视体内。
那缕属于真正王钰的残魂,在她不惜血本(花王家的钱)搜罗来的各种滋养神魂的珍稀药材和袁道记忆炼制的丹药的浇灌下,加上她本体每日渡入的《回春功》灵力滋养,终于彻底稳固了下来。
虽然依旧脆弱,如同刚拼凑好的琉璃器皿,布满裂痕,但至少……
“魂”是保住了。
后遗症是跑不了了。
桃栖在远处小院里同步感知着。
神魂受损至此,醒来后精神萎靡、容易受惊、记忆混乱甚至缺失……都是轻的。
说不定还会变成个胆小的病秧子。
为了防止本尊醒来后穿帮,“王钰”早已通过神魂烙印,在这具身体残留的浅层意识里“编织”了一些虚假但合理的记忆片段——
无非是与“栖儿妹妹”一见如故、姐妹情深、相谈甚欢之类的温馨画面。
至于鬼修?夺舍?不存在的!只有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
是时候了。
桃栖在小院中下了决心。
过两天就装一场大病,然后趁机收回分魂,溜之大吉!
……
几日后,王家传出消息,大小姐王钰病情突然加重,昏厥不醒,高烧不退,药石难进,府中一片愁云惨淡。
也就在同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小院的门被轻轻拉开。
桃栖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干粮、一点碎银,以及最重要的——
那枚灰扑扑的戒指和那卷封印着心魔的画轴。
她换上了一身特意置办的、宽大的靛蓝色男式布袍,头发也用布带高高束起,努力扮作一个清秀的少年郎。
辛予戎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整洁的青衫。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塞进桃栖手里。
“路上用。”
声音依旧平淡。
桃栖捏着那带着他体温的钱袋,心里有点发酸,又有点暖。
她抬起头,想再说点什么,却撞进他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眸里。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
“公子……保重。”
辛予戎微微颔首:“嗯。你也保重。”
桃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踏入了熹微的晨光里。
她没有回头。
……
几日后,王家传出消息,大小姐王钰在高烧昏厥数日后,竟奇迹般地退烧醒转了!
只是醒来后的王大小姐,像是彻底换了个人。
她眼神总是怯怯的,如同受惊的小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她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精神极度萎靡,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睡十个时辰。
对昏迷前的事情记忆模糊不清,尤其是关于那位“栖儿妹妹”……只记得似乎是个很投缘的好姐妹,具体相处细节却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雾,想不起来。
王家遍请名医,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
心病!
忧思过度,惊惧伤神!非药石可速愈,只能静养。
王钰每日恹恹地靠在床头,看着丫鬟端来一碗碗苦得让她想吐的汤药。
这是那个“栖儿妹妹”临走前留下的药方煎的,据说花了大价钱才配齐药材。
药是苦得要命,但喝下去……似乎真的能让那惶惶不安的心神稍稍安定片刻,让她能勉强睡个囫囵觉。
她捧着药碗,看着碗中黑黢黢的药汁倒映着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心中一片茫然。
栖儿……到底是个怎样的妹妹呢?
为何想起她,心里空落落的?
……
又过了几日,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不凡气息的马车停在了王家府邸门前。
当朝国师,陈天师,亲自登门。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身朴素道袍,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不怒自威。
他刚从宫中出来,面色沉凝。
门下大弟子前些日子在追查一个潜入朝中、意图不轨的鬼修时,虽将其重创打跑,自身却也受了些伤。
陈天师顺着那鬼修最后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气息一路追查,最终锁定了王家。
听闻王家大小姐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如今缠绵病榻,他心中疑窦顿生。
王家家主诚惶诚恐地将陈天师引至王钰闺房外。
陈天师并未入内,只站在门外,双目微阖,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海的神念之力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房间,扫过床上那气息微弱、神情惊惶的女子。
嗯?
陈天师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挑。
这王家大小姐的魂魄……残缺得厉害!
三魂七魄几乎去了一半!
这分明是典型的被鬼修附身、魂魄被强行吞噬侵蚀后的惨状!
按理说,这种情况,肉身早就该生机断绝,化为枯骨了!
可诡异的是,她体内虽然死气沉沉,却偏偏吊着一口生机!
而且,更让他诧异的是,这具残破的躯壳里,竟流转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平和的……
灵力?
循着那丝灵力探查,其运转路线赫然是修行界最基础、最普及的——
回春功!
怪哉!真是怪哉!
陈天师心中讶异。
看这魂魄损伤的程度,附身的鬼修道行不浅。
可这鬼修的气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彻底抹除了。
反倒是这具残躯,被一股最基础的《回春功》灵力吊住了性命,还滋养着那点残魂……
是谁?
是哪个路过的修士,不仅顺手诛灭了那为祸的鬼修,还大发善心,用最笨的法子吊住了这凡女的命?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个在王家大小姐病倒当天离开京城的姑娘——
桃栖。
陈天师睁开眼,看了一眼房内那个惊惧不安、如同惊弓之鸟的王钰,又想了想那丝微弱到极点的《回春功》灵力。
罢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一个练着最基础功法的散修丫头罢了,许是机缘巧合得了些皮毛,又恰好有点善心。既然鬼修已除,这凡女也捡回半条命,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那被打伤的弟子,那断了线索的鬼修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都需要他去处理。
一个练《回春功》的小散修,不值得他这位当朝国师、元婴大能耗费心神去追寻。
“令嫒之症,乃神魂受惊,元气大伤所致。好生静养,按时服药,或可延年。”
陈天师对一旁紧张的王家家主留下几句模棱两可的批语,便转身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