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顾晏秋往陈府送东西的马车再未断过。每月初一的锦缎,十五的珍玩,连节气变换时的鲜果都掐着时辰送到,活像给这日渐衰败的府邸续命的参汤。
不过是权宜之计
暂且用这些黄白之物
换她片刻安宁
——
夜雨如诉,烛泪成灰
顾晏秋独坐窗前,手中攥着那截褪色的青丝发带——那是蓝婳君春日踏青时遗落的,被他悄悄拾起,藏于袖中,至今未还。
窗外雨声淅沥,烛火摇曳,映得墙上《大燕律》的条文格外刺目——拐带官眷者,流放三千里。
他指尖摩挲着那行字下的刻痕,每一道都是他深夜无眠时,用匕首一笔一划刻下的。
多可笑
我能买通陈府上下
却买不来带你走的资格
他想起上月在衙门看到的告示——柳家小姐与情郎私奔,如今她仍在牢中,而那男子的尸首,已在城墙上暴晒三日。
我多么想带你走
可我若带你走,明日,陈府没你这棵摇钱树,定会状告衙门,要不了多久,弹劾的折子就会堆满御案,你的名字将传遍京城,他们会骂你不知廉耻,但这后果,远比柳家女儿严重百倍,边关将士会质疑主帅家规,政敌会借机攻讦蓝盛飞教女无方,连圣上都会疑心将军府与商贾勾结,这不仅是毁了你,也毁了你爹半生清名,他们巴不得,用你的名声,毁你爹的根基。
傻姑娘,你可以不懂事,但我不能不懂事,你可知我宁可千刀万剐,也不愿让你背上污名。更不愿为了我自己的一己私欲,连累了那个守了大燕江山二十多年的蓝大将军。他这些年在边关流的血,绝不能因为我的一时冲动,而变成朝堂上的唾沫星子。
烛火地爆了个灯花,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如今婳儿入京,谁不知道,蓝家女儿被召回京只有两种可能:当人质,或当棋子。
圣旨刚下,皇帝转头就把蓝婳君指给了九皇子萧御湛。
那时他随叔父去了杭州,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已是婳儿入京的第三日了,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旋即暂停了手头事务,即刻返京。
当他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却意外听闻一桩喜讯——蓝将军自边关凯旋,更以先帝御赐的恩典为由,终将这桩婚事暂且搁置。
可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边关三十万大军的虎符在她父亲手里,她就永远是皇族眼里最肥的那块肉——皇帝视她为笼络边军的棋子,今日蓝父可以用先帝恩典推掉九皇子,明日呢?若圣旨再来一道,蓝家还能用什么理由拒绝?
九皇子萧御湛不成,将来还有宁王萧御锦,七皇子萧御风,十二皇子萧御岚,总要有个皇子娶了这枚活兵符。
既然陛下属意九皇子,那他照样不会善罢甘休!
她的命运就像随风飘扬的蒲公英,看似自由,实则风向稍变,便身不由己。
她从出生那天起,她就是镇北王的嫡女,这也意味着,她的命运从来就不在自己手里。
即使她的父亲多么疼爱她,也只能暂时改变什么。
谁不想借着她的婚事,把边关兵权收入囊中?
宁王萧御锦更是对她虎视眈眈,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背后三十万边军的支持。若娶了她,就等于捏住了蓝家的命脉。
她如今离开陈家的狼窝,踏入京城,何尝不是又坠入了这深不见底的虎穴。
即便嫁入天家,婳儿当真能得偿所愿么?那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多少红颜熬尽了青春。
甚至还熬不过三个春秋就香消玉殒了。
他与婳儿的缘分,看似坚硬,实则一折就断。
折就折在了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右相。
朝堂之上,谁又不知顾相把持朝政多年,党羽遍布六部,镇北将军手握三十万边军,是皇帝最忌惮的武将 ,若顾相之子与将军之女联姻,明日弹劾文武勾结、图谋不轨的折子就会堆满御案。
或许今日蓝父拒绝了他对婳儿的求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顾晏秋有时会想,自己这个顾相之子的名头,究竟有什么用处?
——好处半点没沾着,枷锁倒是套了一身。
嫡兄能靠着父亲荫庇在六部横着走,他却连入仕都要避嫌;府里庶弟们好歹能分些田产商铺,他离家那年,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带出来。
如今喜欢上婳君,这身份更成了烙铁——
若他只是个白丁匹夫,大可堂堂正正去将军府提亲 , 能光明磊落带她游湖赏花 ,不必连送支簪子都要伪装成,可偏偏他是顾衡的庶子。
这个身份就像浸了毒的锦衣,外表光鲜,内里却将他一点点勒死——
他忽然想起那年离家,父亲摔碎茶盏骂的那句:
孽障!离了顾家你什么都不是!
如今看来,父亲倒是说对了一半——
离了顾家,他确实什么都不是;
可留在顾家......他连都不是。
在陈家时,他尚能用这些年辛苦攒下的银钱为婳君赎得几分自在;可在皇权之下,那些黄白之物,不过蝼蚁爪间的沙砾,风一吹便散了。
在这京中,萧家的一道圣旨,就可以决定蓝婳君的姻缘,亦可碾碎顾家多年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