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法令”在“和谐守护队”的大力施行下,仅仅数日之后,石城就呈现出一种诡异又完美的秩序。
街道上,你看不见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因为它们会被第一时间清扫干净。你也听不到一声高声的争吵,甚至连孩童的嬉闹声都消失了。
邻里之间在路上相遇,不再是热情的招呼和闲聊,而都是不约而同地挂上一种标准而礼貌的微笑,点头示意,然后迅速擦肩而过。那笑容的角度、持续的时间,都惊人地一致,如同出自同一位技艺精湛却毫无感情的画师之手。
烬走在这样的人群中,明明阳光温暖,他却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冰冷。
他亲眼看到,“和谐守护队”的成员,正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制止了几个因为追逐蝴蝶而笑得太大声的孩子,让他们天真的笑脸,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变得不知所措。
他也看到,在一个交易摊位前,一个明显在交易中吃了大亏的男人,刚想开口理论,却在周围人那种“不要惊扰神女静修”的目光压迫下,猛地将所有委屈咽了回去。他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对摊主表示自己“很满意”。
曾经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喧闹嘈杂的集市,如今安静得如同日落后的寺庙。人们的交流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每一个词、每一个表情,都要在心中反复掂量,生怕一不小心就构成了“不和谐”。
烬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城市最高处的那座了望塔。他能看到月见那个孤独的剪影,她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白色雕像,日日夜夜地站在那里,“守护”着她亲手缔造的这座完美城市。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他不仅仅是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他们所有人,都共同失去了那个虽然有些简陋、有些吵闹,却充满真实喜怒哀乐的家。
一个以“爱”为名、用“和谐”做栏杆的华美牢笼,已经悄然建成。
......
为了纪念那场“兵不血刃”的伟大胜利,大巫师月谣带领着部落的织女们,开始创作一幅全新的“发光史诗”挂毯。这是一项神圣而古老的传统,用以记录部落最重要的历史时刻。
织女中,有一位极具艺术天赋的年轻女孩,她对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她认为,神女的伟大不仅在于退敌的奇迹,更在于她为此付出的巨大牺牲。于是,她在自己的设计草稿中,打算在画面一角,绣出月见在祭台上力竭倒下、痛苦咳血的真实情景。她坚信,只有这样,才能让后人真正体会到神女所付出的、那不为人知的巨大代价。
然而,她的创作,被前来“巡查”艺术创作是否“和谐”的黑角与其守护队,立刻粗暴地制止了。“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诅咒我们伟大的神女吗?”黑角指着画稿上那一抹刺眼的红色,用一种严厉的声调训斥道。
“在描绘这场伟大胜利的史诗之中,你居然敢描绘痛苦与鲜血?这是在散播不祥的、负面的念头!是在从根源上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和谐!”
年轻的织女试图据理力争,她认为这才是真实的历史,真实才最有力量。但黑角根本不听她的解释,直接以“和谐法令”为名,威胁要将她和所有支持她的织女,都定义为“不和谐者”,并施以惩戒。
为了保护自己手下的族人,身为领袖的月谣,在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之后,最后还是妥协了。她亲手毁掉了那份草稿。
数日后,新的挂毯完成了。画面之上,月见的身影圣洁而安详,面带悲悯的微笑,在她散发出的柔和光芒之下,辽国大军则如同被感化的信徒,祥和而有序地退去。整幅画面完美无瑕,没有任何痛苦与代价的痕迹。历史被美化,艺术彻底沦为了歌功颂德的宣传品。
目睹这一切的月谣,第一次对自己那个曾经无比疼爱的女儿所缔造的世界,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彻骨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