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是一天之中最暧昧不明的时刻。它既是黑夜的终点,也是白昼的序曲。它本该带来希望,驱散黑暗。
然而,偏偏在这清晨,冲破长白山这片原始林海宁静的,并非第一缕晨光,而是一场由钢铁与烈焰谱写的、毫无慈悲可言的死亡交响曲。
“轰!轰隆!”
蓝景渊的“拂晓”计划,以最蛮横的方式正式开始。数十架代号“蜂鸟”的攻击无人机,如同从地狱飞出的金属蝗群,以超快的姿态掠过树梢。它们那闪烁着红光的复眼摄像头精准地锁定了鄂伦春部落赖以藏身的洞口,随即,机腹下挂载的高爆炸弹,拖着致命的火舌,如雨点般倾泻而下。
爆炸声剧烈地连成一片,化作了持续不断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雷鸣。坚固的山体在现代科技的暴力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巨大的岩石被炸成碎屑,百年古松在瞬间化为燃烧的焦炭。部落成员们赖以藏身的洞口,几乎是在第一波攻击中,就彻底坍塌,变成了一片吞噬一切的熊熊火海。
这仅仅是开始。
紧随其后的,是超过一百名穿着最新防弹服的重装士兵。他们排成三列整齐的战术横队,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从被炸开的焦土中步步紧逼。他们手中那造型狰狞的突击步枪,不断喷射出致命的弹丸。这些弹丸轻易地撕裂了空气,将一切阻挡在前方的树木、岩石,甚至敢于反抗的血肉之躯,也被一同打成漫天碎末。
在这样压倒性的科技暴力面前,任何原始的智慧、任何丛林的技巧、任何凡俗的勇气,都变得苍白无力。
“为了山神!”
部落的猎人们,用尽了他们生命中最后的勇气,从残存的掩体后跃出,射出了他们手中浸染了祖先荣耀的箭矢。那些箭矢,在他们手中曾是山林中最致命的武器,能于百步之外精准地射穿奔跑中狍子的眼睛。然而此刻,这些代表着一个古老民族最后尊严的箭矢,撞击在敌人的防弹服上,甚至无法留下一丝一毫的划痕,便被后续密集的火力网凌空击溃。
一个刚刚成年的鄂伦春少年,他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却学着父辈的样子,发出了一声稚嫩的吼声,挥舞着手中的猎刀,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那名重装士兵只是不耐烦地抬手一枪,少年就重重地倒在烧焦的土地上,再无声息。
一个父亲,眼看着一道致命的光束射向自己躲在石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他没有丝毫犹豫,用自己并不魁梧的身体,死死地护在了女儿身前。下一秒,子弹便毫无阻碍地洞穿了他的胸膛。他至死,都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双眼圆睁,仿佛要将女儿的身影,永远印在自己停止思考的目光里。
一个白发苍苍、脸上布满了岁月沟壑的老人,他年轻时曾是部落里最受尊敬的智者。就在刚才,他还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指挥着年轻人躲避无人机的轰炸。在将一个腿部受伤的年轻人奋力拖到一块巨石掩体后,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一枚偏离了目标的流弹所引发的剧烈爆炸,其气浪就如同狂暴的巨浪,将他瘦弱的身体轻易地掀飞到半空中,再重重落下。他再也没有起来。
没有惨叫,因为任何人类的悲鸣,在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都显得微不足道。
没有过于血腥的特写,因为一切都在瞬间被更耀眼的火焰和光芒所吞噬、所净化。
苏琳溪的视野里,只有不断坍塌的山石,不断熄灭的、代表着一条条鲜活生命的火焰,以及身边那些幸存族人们脸上,那种混杂着愤怒、悲伤,绝望到麻木的神色。
她的心,像被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一寸一寸地捏紧,痛到无法呼吸。愤怒、悲伤、无力、自责……所有的痛楚如同最猛烈的毒药,在她身体里疯狂地交织、发酵,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焚烧殆尽。
她赢了第一场,却因此给这个淳朴的部落,带来了灭顶之灾。
“陈光!陈光你醒醒啊!”
她疯狂地摇晃着身边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男人,希望奇迹能再次发生。但是,躺在兽皮上的那个男人,依旧双目紧闭,对外界的一切纹丝不动。他那张曾经总是挂着自信笑容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体内的那股神奇力量,在昨夜那次短暂的共鸣中似乎已经耗尽,此刻再无半点声息。他的潜意识之海,重新变成了一座她无法叩开的、死寂的坚冰堡垒。
“月亮之女!带大家走!从后山走!”索歌的身上已经多处负伤,左臂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她的皮衣。她将自己那把陪伴了她半生的长弓,郑重地塞到苏琳溪的手中,眼中燃烧着决死的意志,“我们来拖住他们!只要你和陈光还活着,我们鄂伦春,就还没输!”
她身后,仅存的十几名还能站立的鄂伦春战士,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中的猎刀和弓箭,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坦然赴死的、属于山林之子的骄傲与壮烈。他们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为传说中的“月亮之女”,争取哪怕多一秒钟的生机。
走?
苏琳溪抬起头,环顾四周。她能走到哪里去?整个山谷都已经被彻底包围,天上是如同秃鹫般盘旋的无人机,地面是步步紧逼、正在收缩包围圈的钢铁怪物。
看着那些准备用血肉之躯去阻挡钢铁洪流的族人,看着他们眼中那坦然赴死的决绝,看着索歌脸上那份沉重的托付。苏琳溪的脑海中,那仅存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嘣”的一声,彻底断裂。
“不……”
她缓缓地站起身,丢掉了手中的长弓。她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血红。
她仰起头,对着那片被硝烟染成灰色的天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悲痛与滔天愤怒的尖啸。
那尖啸,穿透了爆炸的轰鸣,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直达灵魂的最深处。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极致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精神风暴,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已知物理学定律来形容的恐怖力量。它不是声音,所以无法被阻挡。它不是光,所以无法被闪避。它不是冲击波,所以任何装甲都形同虚设。它是一股纯粹的、原始的、霸道到不讲任何道理的意志洪流,直接作用于每一个处在这片山谷中的、拥有智慧的生物的灵魂深处。
一瞬间,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到极点的、绝对的静止。
无论是正在疯狂开火的蓝家士兵,还是正准备慷慨赴死的鄂伦春战士,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僵在了原地。他们的身体还能动,肌肉还在颤抖,但他们的意志,他们的灵魂,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远古的、如同神明降下天罚般的恐怖威压,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让他们最为恐惧的、独属于自己的幻象。
一个正在更换弹夹的蓝家士兵,突然看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变成了蠕动的血肉,无数苍白的手臂从血肉中伸出,抓住了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一个负责火力压制的机枪手,眼前的战友突然变成了一具高度腐烂的、流着脓血的活尸,正咧开嘴,对他发出无声的狞笑。
一个鄂伦春猎手,看到了自己死去的父亲,浑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用悲伤的眼神质问他,为何没能保护好家园。
地狱的业火、索命的恶鬼、被千刀万剐的酷刑、内心最深处的愧疚与罪孽……所有被理智压抑在潜意识最深处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都被这股精神风暴彻底引爆。
恐惧,如同最可怕的瘟疫,在每一个被入侵的意识中疯狂蔓延。
一些意志薄弱的蓝家士兵,在这种极致的恐惧下,彻底崩溃了。他们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般的嚎叫,调转枪口,开始疯狂地向身边那些在他们眼中已经变成“怪物”的同伴射击。
“别过来!怪物!去死!”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在腐烂!”
自相残杀的惨剧,在敌人那本该坚不可摧的钢铁阵线中,如同病毒般上演。
“指挥官!指挥官!战场失控了!有……有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精神攻击!所有人……所有人都疯了!”临时接替指挥权的队长,正是之前在第一波攻击中侥幸逃脱的蝰蛇。此刻,他刚刚从战场狼狈的逃回来,抱着自己的头盔,跟蓝景渊歇斯底里地尖叫汇报着情况。
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无数在归墟基地被陈光杀死的“清道夫”的怨魂,正从血海中爬出,伸出利爪,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稳住!报告具体情况!能量读数是多少?”蓝景渊的声音依旧冷静。
“我稳不住!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蝰蛇彻底疯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纪律和恐惧,他完全忘记了之前蓝景渊下达的、必须活捉的命令,“指挥官!我请求授权!立即执行最高权限的‘净化’协议!用云爆弹,把这个该死的山头,连同那个女巫,一起从地图上彻底抹掉!!”
“驳回你的请求。”蓝景渊的声音冷得像冰。
“去你的命令!老子不陪你玩了!”蝰蛇怒吼着,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他伸手就要去按动自己战术终端上,那枚拥有有限授权的、可以召唤近距离炮火支援的紧急按钮。他要和这片让他恐惧的地狱,同归于尽!
然而,他的手指,还未触碰到那个红色的按钮。
“砰!”
一声清脆的、与战场上任何一种武器声音都截然不同的枪响,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蓝景渊刚刚面无表情地用自己配枪亲手击毙了蝰蛇。
他身边的副官和卫兵们,全都惊得呆若木鸡,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从未见过指挥官亲手处决自己的下属,而且还是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
蓝景渊却没有理会他们脸上那惊恐的表情,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盯着主屏幕右下角,那一条代表着战场精神力波动的峰值曲线图。
那条原本平稳的曲线,此刻正以一种违背了所有已知科学理论的、近乎垂直的角度,疯狂地向上飙升,早已突破了理论上的所有极限阈值,在屏幕顶端发出刺眼的红色警报。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反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如同瘾君子看到了最纯粹毒品般的兴奋和喜悦。
“撤退。”
他下达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全体撤退。”
副官愣了几秒钟,才结结巴巴地问:“指……指挥官……那……那两个目标……”
“我说,撤退。”蓝景渊的声音充满威严,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让副官不敢再多问一个字。
当所有还在正常运作的部队,如同潮水般退去后,蓝景渊回到指挥部,这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蓝景渊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那双总是掌控一切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拿起一个造型奇特的、加密等级最高的卫星电话,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一个来自欧洲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拨打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对面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电流的微弱嘶嘶声。
蓝景渊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对着话筒,用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狂喜的、颤抖的声音大喊:“她觉醒了!我亲眼看见了数据!琳溪她……她完全觉醒了阴瞳的力量!比我们预想的任何一次都要完美!纯度……纯度是前所未有的!”
电话那头,依旧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在蓝景渊的兴奋快要被这片沉默冷却成冰时,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里缓缓传来。那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令人心悸的威严,用极低的声音,缓缓地命令道:
“好。你马上来见我。”
蓝景渊浑身一震,瞬间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狂喜与激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恭敬与顺从。
他猛地挺直了身体,如同一个正在接受最高统帅检阅的士兵,对着那个沉默的听筒,沉声回答:
“是,我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