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无声地流淌，在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镀了一层冷银，又顺着斑驳的树影，悄然漫过藤椅旁的小几，最终，带着一丝凉意，轻轻触碰到了苏沐月素白裙裾的边缘。那细微的凉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头漾开一圈涟漪，却不足以打破庭院中那近乎凝固的寂静。
林阳那句带着惯常懒散笑意的问话，像一根无形的线，悬在两人之间。他依旧半倚在藤椅上，姿态放松，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落在她脸上，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苏沐月袖中的手指蜷得更紧了些，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迎着林阳的目光，那目光平静得近乎锐利，仿佛早已看穿了她深夜孤身来此的仓促与无措。白日里拍卖台上他灼人的锋芒与此刻月下深潭般的平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她准备好的所有质问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夜风涌入肺腑，带着槐叶微涩的气息，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纷乱。她不能退缩。既然来了，总要问个明白。
“你…”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很快被她强行压下，恢复了惯有的清冷，“隐藏得很好。”
这句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干涩。这算什么？开场白？还是指控？似乎都算不上。
林阳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微微偏了偏头，月光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探究。
“形势所迫。”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四个字，便将过往十几年的“废柴”生涯，以及秘境、拍卖会上展现的一切，都归咎于外界的压力。没有解释，没有辩解，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平淡的回应，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苏沐月心上。形势所迫？什么样的形势，能让一个人将如此惊人的天赋和手段隐藏得滴水不漏，甘愿背负十几年的骂名？她不信。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这轻飘飘的解释能涵盖一切。
她向前又踏了半步，这一步，让她彻底脱离了门口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区域，半边身子隐入了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暗处依旧闪烁着锐利的光，紧紧锁住藤椅上的身影。
“现在呢？”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意味，“现在…苏小姐觉得，我还有必要隐藏吗？”
她将林阳白日里在拍卖台上抛给她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语气不再是清冷，而是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压抑的锋芒。她想知道，在洗刷了“废柴”之名，获得了城主公开招揽，名动青阳之后，他是否还打算继续戴着那副面具？或者说，他真正的底牌，是否依旧深藏不露？
林阳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强装的镇定，看到了她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探究、不甘、还有一丝被挑战后激起的倔强。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慵懒。
他没有直接回答“有”或“没有”。而是缓缓坐直了身体，动作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他伸出手，指尖再次触碰到藤椅旁小几上那块温凉的黑玉，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表面，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苏沐月的眼睛。
“苏小姐，”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你深夜造访，总不会只是为了确认我是否还需要继续扮演一个废物吧？”
他巧妙地避开了她问题的核心，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她此行的目的。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了然的光芒，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苏沐月的心猛地一跳。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每一步都被他预判。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贝齿轻轻咬了下内唇，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开，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了几分。
不能再被他带着节奏走了。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不再躲闪，反而更加锐利地迎了上去，仿佛要将眼前这个迷雾重重的少年彻底看穿。她不再绕弯子，直接抛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数日、也是苏家上下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那尊药炉，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拍卖会上，林阳用一尊被所有人判定为废品、连一丝灵性波动都没有的破烂药炉，配合那株同样干瘪的“龙须星兰”，炼制出了完美品质的玄士破境丹！这简直颠覆了炼丹界的常识！那尊药炉，是解开他所有秘密的关键钥匙之一吗？还是说，那根本就是一个障眼法？
问出这句话后，苏沐月感觉心头像是卸下了一块石头，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紧张感攫住。她紧紧盯着林阳，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是惊愕？是慌乱？还是…早有预料？
林阳摩挲黑玉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庭院里，似乎连风声都停滞了一瞬。
月光悄然移动，照亮了他半边脸庞。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没有惊讶，没有被人戳破秘密的窘迫，嘴角那抹惯有的弧度甚至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如同此刻的夜空，让人无法窥探其下隐藏的星辰。
片刻的沉默，如同无形的重压，笼罩在两人之间。
苏沐月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她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或许能解开一切谜团的答案。
然而，林阳并没有如她所愿地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
他缓缓收回了摩挲黑玉的手指，身体微微后靠，重新倚回藤椅的弧度里，姿态甚至比刚才更加放松了几分。他的目光从苏沐月脸上移开，投向庭院角落那片被月光遗忘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悠远和意味深长：
“有时候，看到的未必是全部。”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苏沐月身上，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得到的，也未必是最好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苏沐月的心上。
看到的未必是全部？是在说那尊药炉？还是在说他这个人？得到的未必是最好的？是在暗示苏家当初退婚的短视？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这模棱两可、如同打哑谜般的回答，让苏沐月心头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被戏弄的羞恼。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追问“你到底什么意思”，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捕捉到了林阳眼神深处一闪而逝的东西。
那不是戏谑，不是敷衍，而是一种…近乎警告的深邃。
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有些真相，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有些界限，一旦越过，便再也无法回头。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将庭院分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苏沐月站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清冷的脸庞在月色下半明半暗，那双总是锐利如冰的眸子，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了一丝迷茫和挣扎。
她看着藤椅上那个重新变得慵懒随意的身影，看着他嘴角那抹似乎永远不变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人，就像他手中那块温凉的黑玉，看似平凡无奇，内里却可能蕴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而他的回答，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微微颤动。追问？还是…到此为止？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悄然流逝。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几声模糊的犬吠。
最终，苏沐月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眼底的锐利锋芒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疲惫的了然。她没有再追问。
她明白了。
或者说，她选择接受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有些答案，或许此刻并不适合揭晓。有些距离，需要时间去跨越。
她深深地看了林阳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竟之言，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夜风里。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转过身，素白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精灵，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院。
吱呀——
老旧的院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庭院里，只剩下林阳一人，依旧倚在藤椅上，指尖的黑玉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看着苏沐月消失的方向，嘴角那抹弧度，终于缓缓加深，化为一抹真正的、带着深意的笑意。
月光漫过门槛，照亮了门外空荡荡的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