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诚听着她这连珠炮似的控诉,看着她那副生动鲜活、张牙舞爪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你还笑!”陆明玥气得抓起桌上的花生米就砸他,“我都快疯了!今天听说你回来,我本来想直接翻墙进来的,结果被那死嬷嬷按着,光是梳那个破头,就梳了一个时辰!我的头皮都要被扯掉了!”
“好好好,不笑,不笑。”秋诚接住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辛苦你了,我的好表妹。”
“哼!”陆明玥傲娇地哼了一声,随即又凑了过来,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诚哥哥,我听说......你在洛都,把那个什么知府给整倒了?还带回来好几个漂亮嫂子?”
“那是......咳,朋友,朋友。”秋诚纠正道。
“切,谁信啊。”陆明玥一脸“我都懂”的表情,“不过诚哥哥,你真厉害!比我大哥二哥那几个只会死读书、算死账的强多了!”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才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了两套衣服。
“给。”
“这是什么?”秋诚接过一看。
是一套男装。准确地说,是一套姑苏城里最流行的、纨绔子弟常穿的锦缎圆领袍,还要配折扇的那种。
“衣服啊!”陆明玥自己也拿起另一套,那是更小一号的男装。
她一边熟练地往自己身上套,一边兴奋地说道:
“诚哥哥,你今晚刚回来,肯定还没见过姑苏的夜景吧?那叫一个美!那叫一个热闹!”
“我在家里被关了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没出门了!我都快长蘑菇了!”
她几下就把那身碍事的儒裙给扒了,套上了男装,动作之利索,简直像个惯犯。
秋诚不由得移开了目光,尽管里面有中衣,但还是把少女发育良好的身材展现的淋漓尽致。
“快换上!咱们出去逛逛!”陆明玥倒是一点儿都不在乎,脸都不带红的。
“现在?”秋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都二更天了,门禁早就下了。”
“门禁算什么?”陆明玥系好腰带,把自己那一头秀发高高束起,瞬间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英气逼人的俊俏小郎君。
“这陆家的墙,哪一段高,哪一段低,哪里的狗不咬人,哪里的树能借力......我比家里的护院还清楚!”
她一把抓过一把折扇,“唰”地一声打开,冲着秋诚挑了挑眉:
“怎么?咱们名震洛都的秋大公子,该不会......怕了吧?”
秋诚看着她。
看着这个为了几句规矩憋屈了三年,一有机会就原形毕露,却依旧保持着那一颗赤子之心的表妹。
他笑了。
笑得肆意,笑得宠溺。
“怕?”
秋诚站起身,当着她的面,解开了外袍。
“你诚哥哥我这辈子,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他利落地换上了那身男装。
两兄弟......不,两兄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狼狈为奸”的默契。
“走!”
陆家的围墙,确实拦不住这两个“惯犯”。
尤其是在陆明玥这个“内鬼”的带领下,两人避开了巡夜的家丁,绕过了守门的恶犬,从后花园一处极其隐蔽的狗洞......
“我不钻。”秋诚死死抵住墙根,一脸黑线。
“哎呀,大丈夫能屈能伸嘛!”陆明玥已经在洞那边探出了半个脑袋,“这洞我小时候经常钻,安全得很!”
“那是因为你小时候小!”秋诚咬牙,“我现在这身板,卡住了算谁的?”
“......也是。”陆明玥挠挠头,“那咱们翻墙?”
“翻墙。”
秋诚一手提着她的后领,脚尖一点,“嗖”的一下,两人便如大鸟般越过了高墙,稳稳落在外面的巷子里。
“哇!轻功!诚哥哥你会轻功了!”陆明玥眼睛直冒星星,“教我教我!”
“先逛街,回来再说。”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姑苏的夜色中。
姑苏的夜市,与洛都截然不同。
洛都的夜市,是规整的,大气的,透着皇城的威严。
而姑苏的夜市,是流动的,是活泼的,是沿着河道蜿蜒而生的。
山塘街上,灯火如昼。
河道里,画舫穿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岸边,店铺林立,幌子高挂。卖糖粥的、卖海棠糕的、卖苏绣团扇的、耍杂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充满了烟火气的小曲儿。
陆明玥一进了这夜市,就像是一滴水进了大海,瞬间撒了欢。
“诚哥哥!我要吃那个!梅花糕!”
“诚哥哥!那个那个!那个捏面人的,捏个孙悟空给我!”
“哇!那边有斗蛐蛐的!快去看看!”
她左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右手拿着一块热腾腾的梅花糕,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毫无形象可言。
秋诚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还要负责付钱,活脱脱一个宠溺弟弟的好大哥。
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秋诚的心情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些日子的勾心斗角,那些压在心头的阴霾,都在这喧闹的烟火气中,消散无踪。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秋诚掏出手帕,帮她擦了擦嘴角的糖渣。
“呜呜......太好吃了......”陆明玥含糊不清地说道,“家里的厨子虽然做得精致,但就是没这个味儿!这就是......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两人一路逛,一路吃。
路过一家名为“锦绣坊”的成衣铺时,陆明玥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秋诚问。
“这家的料子,是姑苏最好的。”陆明玥看着橱窗里的一匹绯红色的云锦,“我本来......想做一身红色的骑装,以后跟你去跑马的。”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可是......娘说,女孩子家,穿那么艳丽,又去骑马,不成体统。非让我穿那些粉的、绿的、淡得像水一样的颜色。”
秋诚看着她,心中一动。
“老板。”他忽然喊道。
“哎!客官您来啦!”店老板是个精明的胖子,一眼就看出这两位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
“这匹云锦,我要了。”秋诚指了指那匹绯红色的料子,“还有,照着这位小......小公子的身量,给我做一身最利落、最漂亮的骑装。”
“啊?”陆明玥愣住了,“诚哥哥,你......”
“再做几套。”秋诚没理她,继续说道,“还有那匹水蓝色的,给......给另一位姑娘做。那匹紫色的......”
他一口气,给家里的五个姑娘,连同陆明玥,一人定了一套。
“诚哥哥,你这是......”陆明玥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心,“可是......娘如果不让我穿......”
“怕什么。”秋诚揉了揉她的脑袋,那顶小公子帽都被他揉歪了。
“有我在。以后,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骑马,就骑马。”
“谁要是敢说你不成体统......”
秋诚眯了眯眼,露出了一丝在洛都时才有的霸气:
“我就带你去把他的‘体统’给砸了。”
陆明玥看着他。
此刻的秋诚,虽然穿着一身有些轻浮的纨绔衣裳,但在她眼里,却比这世上任何一个正人君子,都要高大。
“哥......”她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
“哎哎哎!别哭啊!”秋诚最怕女孩子哭,赶紧打岔,“你看那边!那是干什么的?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他一指前方的一座石桥。
那里,正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叫好声震天响。
“那是......‘飞花令’!”陆明玥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地跳了起来。
“飞花令?”
“对!是姑苏才子们的游戏!谁要是能对上擂主的诗,就能赢得彩头!听说今晚的彩头,是一盏琉璃做的走马灯!可漂亮了!”
“走!去看看!”
两人挤进了人群。
只见桥头摆着一张桌子,一个书生模样的擂主,正得意洋洋地摇着扇子。
“今晚的题目是‘月’。在下出上联:‘月下独酌,影成三人’。请各位对下联!”
周围的才子们抓耳挠腮,有的对“花间一壶酒”,有的对“松旁抚琴”,却都不尽如人意。
“这有什么难的!”
陆明玥这个“半吊子”才女,忽然来了兴致。她虽然不喜欢女红,但书还是读了不少的(被逼的)。
她刚想张口,却被一个人抢了先。
“我对:‘风前对饮,客至万家’。”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另一侧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白衣、面容俊秀、气质儒雅的年轻公子,正如众星拱月般走了出来。
“好!好对!”擂主大赞。
“切,一般般嘛。”陆明玥不服气地小声嘀咕。
那白衣公子似乎听到了,转过头,目光落在了陆明玥身上。他微微一笑,拱手道:
“这位小兄弟,似乎有更高明的见解?”
这人笑什么啊,还没我家诚哥哥一半好看。
陆明玥一撇嘴,但输人不输阵,她挺起胸脯:
“当然!我对:‘云中漫步,仙游九天’!怎么样?比你的那个什么‘客至万家’,要大气多了吧?”
白衣公子一愣,随即“噗嗤”一笑。
“云中漫步......小兄弟这联,虽然对仗不甚工整,但这意境......确实潇洒脱俗。是在下输了。”
他竟大大方方地认输了!
“哎?”陆明玥反而不好意思了,“那个......其实......其实你的也不错啦。”
“在下顾长风。”白衣公子温和地看着她,“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顾长风?”
周围的人群瞬间炸了锅!
“天哪!是顾家的大公子!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顾长风?!”
“他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
秋诚在一旁,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顾长风”,眉头微微一挑。
顾家?
那是和陆家齐名的,姑苏另一大世家。
而且......
他看着顾长风看陆明玥的眼神。
那眼神里,虽然带着几分看“顽童”的笑意,但也带着几分......莫名的兴趣。
“咳咳。”
秋诚走了上去,挡在了陆明玥身前。
“舍弟年幼,信口胡诌,让顾公子见笑了。”秋诚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顾长风看了看秋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此人......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
“哪里,令弟天真烂漫,很是可爱。”顾长风笑道。
“可爱”?
用这个词形容一个“小兄弟”?
秋诚心中的警铃大作。
“多谢夸奖。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回家,告辞。”
说完,他也不等陆明玥反应,拉着她就往人群外钻。
“哎哎哎!我的灯!我的琉璃灯还没拿呢!”陆明玥还在那儿咋呼。
“买!哥给你买十个!”秋诚头也不回。
顾长风站在桥头,看着那两兄弟离去的背影,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
“陆家的人吗......”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有点意思。”
回程的路上,陆明玥一直还在念叨那个顾长风。
“诚哥哥,那个顾长风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比你也差不了多少。”
“我都乱对一通了,他还夸我潇洒。”
秋诚没好气地敲了她一下:“那是人家涵养好!你那叫对联吗?你那叫打油诗!而且什么叫和我差不多?”
“哼,反正我赢了!”陆明玥美滋滋的。
两人按照原路返回,翻过高墙,钻过树林。
就在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即将溜回听雨轩的时候......
“站住。”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黑暗的树影里传了出来。
两人浑身一僵!
完了!被抓了!
秋诚硬着头皮转过身。
只见树下,站着一个人。
不是巡夜的家丁,也不是严厉的舅母。
而是一身夜行衣,正坐在树杈上,晃荡着两条腿,手里还拿着个酒葫芦的......陈簌影。
“呼......”
两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簌影姐姐!吓死我了!”陆明玥拍着胸口。
“啧啧啧。”陈簌影跳了下来,围着两人转了两圈,“好啊,你们两个。出去玩居然不带我!”
“我们......”
“别解释!”陈簌影伸出手,“见面分一半!我都闻到梅花糕的味儿了!”
陆明玥赶紧把剩下的一包梅花糕递了过去。
“算你们识相。”陈簌影咬了一口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快回去吧。刚才老太太那边的刘嬷嬷来查房了。”
“啊?!”两人大惊失色。
“放心吧。”陈簌影得意地一笑,“我让师姐用‘迷魂术’......不是,是用‘安神香’,把那嬷嬷给忽悠走了。说你们都在睡大觉呢。”
“哇!簌影姐姐你太好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陆明玥扑上去就抱住了陈簌影。
“行了行了,一身的油。”陈簌影嫌弃地推开她,但眼里满是笑意。
三人相视一笑。
在这个姑苏的深夜里,在这座规矩森严的大宅院中。
秋诚忽然觉得,这种有着小秘密、有着小胡闹的日子......
真好。
这,才是回家啊。
......
姑苏的晨光透着一股子温软的水汽,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了陆府最深处的“听雨轩”。
这一大早,听雨轩的后院里便上演了一出堪称“川剧变脸”的绝活。
“哎呀,簌影姐姐,你那手腕要抖起来!就像这样——哈!”
陆明玥穿着一身利落的月白中衣,正毫无形象地骑在石凳上,手里挥舞着一根从花坛里折下来的树枝,给陈簌影比划着一招“毒蛇出洞”。她眉飞色舞,动作大开大合,哪还有半点昨晚那大家闺秀的影子,活脱脱一个占山为王的小土匪。
陈簌影嘴里叼着个肉包子,看得津津有味,含糊不清地鼓掌:“妙啊!这招阴损,我喜欢!”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是陆老太太身边最严厉的掌事嬷嬷——刘嬷嬷来了。
“嘘——!敌袭!”
陆明玥耳朵一动,神色大变。只见她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手里的树枝往花丛里一扔,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滑下石凳,瞬间坐得端端正正。她顺手抄起桌上早就备好的一卷《女诫》,双腿并拢,脊背挺直,脸上那肆意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恬静、温婉、甚至带着一丝淡淡哀愁的表情。
“......所谓妇德,不必才明绝异......”
当刘嬷嬷推门进来送燕窝粥时,看到的便是一幅“仕女晨读图”。晨光打在陆明玥那精致的侧脸上,显得是那般圣洁而美好。
“大小姐真是用功,起这么早温书。”刘嬷嬷满意地点点头,放下粥便走了。
门一关。
“呼——”陆明玥长出一口气,瘫在桌上,“憋死我了!这老虔婆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恰好推门出来的秋诚,目睹了这全过程,忍不住笑出了声:“玥儿,你这变脸的功夫,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陆明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刚要回怼,却见柳清沅、郑思凝、薛绾姈和杜月绮也都陆续出来了。
她立刻又坐直了身子,虽然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人”,但那从小养成的“条件反射”还是让她下意识地端起了架子。
“表哥早,各位姐姐早。”她起身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轻柔得像蚊子叫。
“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装什么装。”薛绾姈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昨晚翻墙的时候,你那嗓门可比这大多了。”
众女顿时笑作一团,陆明玥那张俏脸瞬间红成了苹果,破罐子破摔地一屁股坐下:“哎呀!薛姐姐你给我留点面子嘛!”
这听雨轩里,六个性格迥异的女子聚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柳清沅正拿着刚买的胭脂给郑思凝试色,非说郑思凝太素净了,要给她添点“人气儿”;杜月绮则在向薛绾姈请教煮茶的火候,薛绾姈一边指点,一边还要时不时调戏秋诚两句,惹得杜月绮无奈轻笑。
早膳过后,秋诚宣布了行程。
“我和绾姈去办点事。月绮,你带着大家去城里逛逛,置办些东西。”秋诚掏出一叠银票递给杜月绮,“别省钱,看上什么买什么。”
“哇!逛街!”陈簌影眼睛一亮。
“玥儿,”秋诚看向陆明玥,“你是地头蛇,这向导和护卫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不过......”他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下陆明玥,“你这身份,出门在外,可得端住了,别露馅。”
陆明玥苦着脸,但还是拍了拍胸脯:“放心吧诚哥哥,在外面,我就是陆家大小姐,绝对......绝对不给你丢人!”
于是,兵分两路。秋诚与薛绾姈策马出城,直奔天平山;而陆明玥则换上了一身极其华贵繁复的藕荷色襦裙,梳着一丝不苟的垂鬟分肖髻,领着众女,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姑苏最繁华的观前街。
一路上,陆明玥走得那是步步生莲,裙摆都不带晃的。她脸上挂着标准的“露齿不过三”的微笑,向几位姐姐介绍着姑苏的风土人情。
“这是玄妙观,香火极盛......”
“那是采芝斋,松子糖最为地道......”
她声音温婉动听,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赞叹这陆家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只有离她最近的陈簌影,能听到她用腹语在疯狂碎碎念:“我想吃那个糖葫芦......那个烤红薯好香啊......哎呀我的腰快断了......这种步子走起来真累......”
陈簌影憋笑憋得肚子疼,趁人不注意,偷偷买了一串糖葫芦,塞进袖子里,借着遮挡递给了陆明玥。
陆明玥感动得热泪盈眶,趁着低头整理裙摆的功夫,飞快地咬了一口,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继续微笑:“......这便是姑苏的苏绣,针法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