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doro柔软的小手,我们汇入钢铁都市的人潮。
与其说是“人潮”,不如说是一股由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半机械改造人和衣衫褴褛的人类混合而成的浊流。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的焦糊味、劣质酒精的酸腐气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些气味与无数生命体散发的驳杂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令人窒息的感官大网。
doro对周遭的混乱与肮脏毫不在意,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那颗蓝色玻璃球上。
她时而将它高高举起,透过球体去看那些闪烁的霓虹招牌如何扭曲变形;
时而又把它放在眼前,小声地对着里面折射出的自己扮鬼脸。
这纯粹的快乐,像一滴干净的雨水,落入了这片浑浊的池塘,却并未被污染,只是自顾自地泛着涟漪。
我的脚步因此放缓了几分,让她能尽情享受这份简单的喜悦。
从主干道拐入一条相对狭窄的巷道,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头顶是层层叠叠、犬牙交错的金属管道和违章建筑,它们遮蔽了来自港区穹顶的人造光源,只留下几道惨白的光束,如同探照灯般切割着下方的阴影。
墙壁上涂满了各个帮派的潦草徽记,其中一个扭曲的、仿佛在吞噬星辰的螺旋符号出现得最为频繁——那是“熵之子”的标志,无声地宣告着这片区域的归属。
几个靠在墙角的拾荒者用警惕而麻木的眼神扫过我们,在察觉到我身上那股不好招惹的气息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穿过两条这样的巷道,合成肉汤那股独特的、带着些许化学品味道的香气愈发浓郁。
我的神识早已锁定源头,那是一家毫不起眼的店铺,门口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招牌,上面用通用语写着“一乐拉面”四个字,旁边还有一个不断闪烁、缺了笔画的霓虹面碗图案。
油腻的蒸汽从排气扇中涌出,在门口形成一团白雾,让这家小店看起来更添了几分神秘。
我推开那扇需要用点力气才能打开的金属门,一阵混杂着热气和食物香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店内的空间不大,只有一张长长的吧台和几张零散的小桌。
此刻,吧台前坐着三两个客人,他们都埋着头,大声地吸溜着碗里的面条,厚重的衣物和兜帽遮住了他们的脸,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吧台后面,那个被我锁定的“厨子”正在忙碌着。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人类男性,光头,下巴上留着一圈打理得还算整齐的胡子,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白色围裙。
他正用一个巨大的长柄勺搅动着一口翻滚的汤锅,动作沉稳有力,脸上挂着一副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和善笑容。
然而,在他的神识感知中,这个男人就像一座沉在海底的冰山,水面上的和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水面之下,是庞大、冷硬且暗流涌动的真实体量。
他察觉到了我们的进入,但只是眼皮抬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原状,仿佛我们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食客。
我领着doro在吧台角落两个空着的位置坐下。
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小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仰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两碗招牌拉面。”
我对着那厨子说道,声音不大,但在面条的吸溜声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那光头厨子闻声抬起头,用他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睛在我们身上停留了一秒,尤其是在doro粉色的头发和天真的脸庞上多看了一眼。
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高声应道:
“好嘞!两位请稍等,热腾腾的拉面马上就来!”
他转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两个粗瓷大碗,动作麻利地开始甩面、下锅,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烟火气,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在这终焉之地,为果腹奔波的旅人开辟一处小小避风港的普通厨师。
但我知道,真正的交易,往往就隐藏在这种最寻常的表象之下。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等待着那碗探路的“拉面”端上前来。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那光头厨子手脚麻利,充满了某种久经锻炼的韵律感。
伴随着两声沉闷的“嘿”声,他将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稳稳地放在了我们面前的吧台上。
粗瓷大碗里,奶白色的浓汤上浮着一层薄薄的亮油,几片色泽鲜嫩的合成叉烧肉,半颗溏心的合成蛋,一小撮翠绿的葱花,还有几片深褐色的菌菇,码放得整整齐齐。
面条是手工拉制的,粗细均匀,浸在汤里,散发出一股浓郁而霸道的香气,瞬间压过了店里其他的杂味。
“人~,好香啊!”
doro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放下手里的玻璃球,迫不及待地拿起旁边的筷子,学着旁边客人的样子,有些笨拙地夹起一小撮面条,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吹,然后“呼”地一下吸进嘴里。
滚烫的汤汁和劲道的面条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小脚在吧台下轻轻晃悠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赞叹:
“好吃!”
我看着她这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心中那份因周遭环境而起的冷冽也融化了几分。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送入口中。
面条的口感非常劲道,汤头也确实鲜美,虽然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每一种合成香料的分子结构,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厨子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能将这些廉价的合成物调配出远超其本身价值的美味。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我安静地吃着面,没有说话,店里一时间只剩下众人吸溜面条的声音。
这声音此起彼伏,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谐,仿佛一层伪装,掩盖着水面下的一切。
很快,旁边那几位食客先后吃完了面,他们将空碗推到吧台深处,留下几个能源币,便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重新融入外面的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就像是某种无声的仪式。
当最后一名客人离开,并带上那扇沉重的金属门后,店内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汤锅里“咕嘟咕嘟”的微弱声响。
整个拉面馆,只剩下了我们三人。
我放下吃到一半的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那光头厨子也停下了手中擦拭案板的动作,他靠在后面的墙上,双臂抱在胸前,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却已经变了。
那不再是憨厚的、服务客人的眼神,而是一种审视的、等待的眼神,如同潜伏在礁石下的猎手,终于等到了猎物主动靠近。
“老板,你这里的面,味道很正。”
我平淡地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只是,我今天来,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哦?”
厨子挑了挑眉毛,他拿起一块抹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吧台,水渍在他的动作下消失无踪。
“小店只卖拉面,不卖别的。客人要是吃饱了,随时可以离开。”
他的话语很客气,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却十分明显。
这是行内的规矩,第一轮试探。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术,而是将目光投向他身后那口仍在翻滚的汤锅。
“我听说,你这里的‘汤’,能熬出很多故事。我想买一个关于‘心脏’的故事。”
我的声音很轻,但在空旷的店里却足以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递过去。
“一颗快要熄灭,却能决定一个时代终结的心脏。”
厨子擦拭吧台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将湿漉漉的抹布往旁边一扔,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与严肃。
“‘心脏’的故事,是本店最贵的‘汤底’,它的价格,不是几碗面钱能换的。”
他沉声说道,“而且,打听它的人很多,但能活着听完故事的,没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