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一声轻叹,仿佛不是从我这具衰朽的躯体中发出,而是源自这片天地的某种古老法则。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似乎有了一刹那的凝滞。
那名领头弟子脸上狰狞的表情还未完全展开,按在剑柄上的手刚刚发力,他便猛地僵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由宗门赐下的精钢长剑,那柄曾经斩杀过妖兽、被他日夜以灵力温养的法器,无声无息地开始分解。
没有剧烈的爆炸,没有刺目的光华,它就像一块被风化了亿万年的岩石,从剑尖开始,一寸寸、一分分地化作了最细腻的、灰白色的尘埃,簌簌地从他空空如也的剑鞘和错愕的指间滑落。
一阵山风吹过,那捧灰烬便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仿佛那柄剑,从未存在过。
那弟子脸上的凶狠与不耐彻底凝固,化为了一片空白的茫然。
他呆呆地举起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腰间的空剑鞘,似乎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周围那群原本还在嗤笑的弟子,此刻也像是被集体施了定身咒,笑声戛然而止,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惊骇与困惑。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拄着枯木拐杖,以同样缓慢、蹒跚的步伐,越过了那名呆若木鸡的领头弟子,踏上了通往山顶主殿的青石阶梯。
我的脚步依旧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却又重若千钧。
我走过那些守山弟子的身旁,他们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而他们手中、腰间的长剑,凡是落入我周身三尺范围内的,都经历了同样的过程——无声的湮灭,化为飞灰。
我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走。
这条路修葺得极为平整,两旁是苍劲的青松,空中弥漫着浓郁的灵气与无处不在的锋锐剑意。
山腰处有数个巨大的演武场,成百上千的乾元剑宗弟子正在其中刻苦练剑,剑光霍霍,剑气纵横,呼喝之声与剑刃破空之声交织成一片充满活力的交响。
然而,当我这个衰朽的身影,如同一个不祥的音符,悄然融入这片区域时,和谐的交响乐便开始走调。
离我最近的一个演武场上,一名弟子正全神贯注地演练着一套精妙剑法,剑势如龙,寒光闪烁。
可就在他一剑刺出的瞬间,手中的长剑毫无征兆地化作了飞灰。
那弟子保持着出剑的姿势,手臂前伸,脸上充满了力量与专注,手中却空空如也,场面显得滑稽而又诡异。
紧接着,仿佛是会传染的瘟疫,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所有正在练剑的弟子,他们手中的剑,无论品阶高低,无论材质如何,都在一瞬间步了后尘。
演武场上,成百上千道剑光在同一时刻熄灭,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满手空空的弟子。
他们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周围同样遭遇的同门,演武场上只剩下山风吹过的“呜呜”声,以及那漫天飘散的、曾经是他们伙伴的灰色尘埃。
我就这样,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呆滞、恐惧的目光注视下,慢悠悠地走完了最后一段山路,来到了宏伟的主殿之前。
这里是乾元剑宗的核心,空气中的剑意几乎凝为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也就在此时,一股磅礴浩瀚、如同山岳般沉重的神识,猛地从大殿深处苏醒,瞬间将我锁定!
那神识中充满了惊疑与滔天的怒火。
“何方宵小,敢在我乾元剑宗放肆!”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大殿厚重的殿门“轰”地一声向两侧打开,一名身穿玄色八卦道袍,面容威严,双目如电的中年道人,一步踏出。
他周身灵压涌动,搅得风云变色,赫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元婴期长老!
他目光如剑,死死地钉在我这个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朽身上,眼神中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面对那元婴长老如山崩海啸般倾轧而来的灵压与杀意,我这具“风中残烛”的身体仿佛真的到了极限。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手中的枯木拐杖在青石地板上笃笃作响,似乎下一刻就要连人带杖一同被这股气势碾成齑粉。
然而,在那狂暴的气浪中心,我浑浊的双眼深处,却是一片不起波澜的死寂深潭。
“老夫乃乾元剑宗执法长老,玄明!”
那中年道人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交击的锐利之音,震得整个山巅都嗡嗡作响,“阁下是何方妖人,为何毁我宗门弟子万剑,行此魔道行径!今日若不给个说法,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他的神识如同一柄柄无形的利剑,疯狂地刺探着我的身体,试图洞穿我的伪装,找出我的根底。
只可惜,在圣人之躯与集心蛊的双重遮蔽下,他所能探查到的,只有一个气血枯败、灵力晦涩、仿佛随时都会魂归地府的将死之人。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缓缓抬起头,用那双老眼昏花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他威严的面庞上。
我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灵压的封锁,传入他的耳中:
“玄明……长老?老朽……记不清了。故人相见,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
“故人?”
玄明长老眉头一拧,眼中怒火更盛,他显然将我的话当成了戏耍,“我乾元剑宗何时有过你这等藏头露尾的魔道故人!休要在此装神弄鬼!”
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认为我是在用某种邪术故布疑阵。
一声清越的剑鸣自他体内响起,一柄通体湛蓝、剑身流淌着水波般光华的三尺青锋凭空出现在他身前。
此剑一出,周围的温度都骤然下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彻骨的寒意,显然是一件威力无穷的本命法宝。
“既然你不肯说,那老夫便亲自剖开你的肚肠,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鬼!”
玄明长老厉喝一声,湛蓝色的飞剑发出一声欢快的嗡鸣,剑尖遥遥锁定了我,磅礴的剑意引得风云变色,眼看就要化作一道灭世的蓝色长虹将我洞穿。
然而,面对这足以秒杀寻常金丹修士的致命一击,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伸出了一只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动作迟缓地抬起,对着那柄悬停在空中、气势滔天的蓝色飞剑,伸出了一根食指,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碰撞,甚至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我就只是这么隔空虚虚一点。
下一刻,那柄原本灵光四射、杀气腾腾的蓝色飞剑,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
它就像一条被踩中了七寸的毒蛇,剑身剧烈地颤抖、扭曲起来。
剑身上流淌的水波光华瞬间暗淡,一道道狰狞的裂纹,如同蛛网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湛蓝的剑身上疯狂蔓延。
“噗——!”
玄明长老脸上的狰狞与暴怒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了极致的骇然与痛苦。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数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与本命飞剑之间那牢不可破的心神联系,在刚才那一瞬间,被一股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伟力,粗暴地……抹去了!
“我的……我的‘寒螭剑’!”
他看着那柄灵性尽失、布满裂纹,最终“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的蓝色金属,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呼。
本命法宝被毁,他的道基已然受了重创。
此刻,他再看向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愤怒与杀意,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见了鬼魅一般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眼前这个老者,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仅仅一指,便能隔空毁掉一位元婴修士的本命法宝?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神通!
我收回手指,又是一阵虚弱的咳嗽,仿佛刚才那轻轻一指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拄着拐杖,看着他,用那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都说了……火气不要这么大。你看,剑碎了……多可惜啊。”
我顿了顿,浑浊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那幽深的大殿之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巅,“现在,可以让能主事的人出来,与我这青云宗的故人……好好叙叙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