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邢州节度使窦仪、洺州刺史毛璋、磁州刺史袁建丰三人,率领着勉强拼凑起来的三万兵马,拖拖拉拉、各怀心思地抵达魏州城外时,映入他们眼帘的,并非是预想中仍在苦苦支撑的唐军旗帜,也并非是与吴军惨烈厮杀的战场。
取而代之的,是城头之上那迎风猎猎作响、刺眼无比的玄底金边“吴”字大旗!
城墙之上,影影绰绰尽是黑衣黑甲的吴军士卒,刀枪的反光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整个魏州城,虽然墙体上残留着昨日激战的累累伤痕,却透出一股森严有序、严阵以待的气息。
窦仪等人勒住战马,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愕、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这……魏州……丢了?”毛璋声音干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袁建丰脸色煞白,喃喃道:“符习……符习是干什么吃的!这才几天?魏州就……”
窦仪年纪最长,官位也最高,此刻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魏州失守,意味着他们此番救援行动已经失去了最主要的目标。更要命的是,救援不力,致使重镇沦陷,这个罪责……李嗣源那个煞星,会如何处置他们?想起李嗣源治军之严酷,手段之狠辣,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短暂的慌乱和沉默之后,窦仪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环顾毛、袁二人,压低声音道:“二位,事已至此,懊悔无用!魏州新下,吴军立足未稳,刘承珪部下亦是疲敝之师。若我等能趁此时机,一举夺回魏州,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于大将军!届时,不仅能洗刷迟滞之罪,说不定还能得到重赏!”
毛璋与袁建丰闻言,眼神也是一动。绝境之下,似乎也只有拼死一搏,才能争取一线生机。
“窦兄言之有理!”
“对!趁李大将军未到,夺回魏州!”
求生的欲望和侥幸的心理,暂时压过了对吴军战力的恐惧。三人迅速达成一致,不顾麾下士卒连日行军的疲惫,立刻整顿兵马,摆开阵势,向着魏州城发起了进攻。
然而,他们大大低估了刘承珪的效率,也高估了自己这支拼凑军队的战斗力。
得益于刘承珪入城后不顾疲敝、雷厉风行的一系列安排,肃清残敌、掌控要地、紧急抢修城防、分发缴获军械,此时的魏州城,虽然谈不上固若金汤,但防御体系已然初步恢复运转。
当窦、毛、袁三部乱哄哄地涌向城墙时,迎接他们的是城头骤然响起的梆子声和一阵密集的箭雨!
吴军的强弓硬弩,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准度,都远非他们麾下这些州郡兵可比。冲锋的士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试图架起简陋的云梯,但城头滚木礌石如雨落下,金汁散发着恶臭倾泻,将攀爬的士卒烫得皮开肉绽,哀嚎着坠落。偶尔有悍勇之辈冒死登上城头,立刻便会遭到数名吴军重甲步卒的围攻,转眼间便被砍翻刺死。
吴军的抵抗,顽强、有序且高效。窦仪等人组织的数次进攻,除了在城下留下大片尸体和消耗大量士气之外,未能撼动魏州城墙分毫。那面“吴”字旗,依旧在城头傲然飘扬,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不自量力。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将战场映照得一片凄惶。窦仪、毛璋、袁建丰三人望着依旧巍然矗立的魏州城,以及城下狼藉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脸色都难看至极。一股绝望的情绪,在三军之中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是夜,三部联军大营,中军帐内。
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窦仪、毛璋、袁建丰三人相对无言,案几上的酒菜早已冰凉,却无人动筷。白天的进攻受挫,彻底打碎了他们侥幸立功的幻想。
就在这时,派出的斥候带回了一个让他们心胆俱裂的消息:李嗣源大将军亲率的河东精锐前锋,轻骑疾进,明日午前必能抵达魏州!而李嗣源的主力大军,最迟后日,也将兵临城下!
“明日……最迟后日……”毛璋失神地重复着,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酒水四溅。
袁建丰猛地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完了!全完了!魏州没救下来,我等又攻城失利,损兵折将……李嗣源岂能饶过我等?依他的性子,必定会拿我等的人头来整肃军纪,震慑三军!”
窦仪面如死灰,握着椅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比毛、袁二人更了解李嗣源,知道这位大将军在盛怒之下,绝对做得出来。
救援不力,致使战略要地失陷,这个罪名,足够他们死上几次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帐中一个一直未曾开口的、较为年轻的将领,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试探着说道:“诸位将军……如今之势,李嗣源败象已露,我等……何必为他殉葬?”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三人猛地抬头,目光齐刷刷地盯向说话之人。
那人心头一紧,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吴帝徐天,崛起于微末,横扫江淮,吞荆楚,并吴越,今又克蜀地,兵锋之盛,天下罕有。李嗣源虽勇,然困守河东,外有强吴,内有掣肘,岂是长久之相?观其用兵,虽急切南下,然魏州已失,其势已挫。刘承珪据坚城,拥精兵,李嗣源急切难下。一旦北面吴军李莽攻下晋阳,李嗣源便是瓮中之鳖,覆亡在即!”
他顿了顿,观察着三人的神色,见他们虽未表态,但眼神闪烁,显然听进去了几分,便鼓起勇气道:“反观我辈,若此时弃暗投明,归顺大吴……听闻吴帝对待降将,颇为优容。昔日杨吴、荆南、蜀国之降将,如王宗弼等,只要诚心归附,不仅性命得保,仍不失富贵,甚至可得‘镇国将军’等职,虽无藩镇之权,却可掌兵安享尊荣,保宗族平安,总好过……好过被李嗣源推出去祭旗啊!”
“镇国将军……”窦仪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虽然权力远不如他们现在作为节度使、刺史那般土皇帝,但乱世之中,能保住性命,保住家族积累的财富和一定的社会地位,已是万幸。看看那些顽抗到底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符习倒是跑了,可他的基业呢?
毛璋和袁建丰也明显心动了。他们本就是地方豪强,拥兵自保的心思远大于对伪唐的忠诚。如今伪唐这条船眼看就要沉了,难道还要跟着一起淹死吗?
三人交换着眼色,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动和决绝。
“罢了!”窦仪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然,“李嗣源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为了麾下儿郎,为了家中老小,这条路……走了!”
“对!走了!”
“与其被李嗣源砍头,不如降吴求生!”
决心既定,剩下的便是如何操作。三人都是积年的军头,深知此事必须机密、迅速。他们立刻屏退左右,只留几个绝对心腹,开始密谋。
首要问题,是如何取信于城内的刘承珪。空口白话前去请降,对方未必肯信,万一趁机出城突袭,或是假意受降实则围歼,他们便是自投罗网。
“需有投名状!”窦仪沉声道,“军中必有李嗣源的死忠,或是碍于家眷在河东不敢降者。需先清理内部,以显诚意!”
毛璋和袁建丰点头同意。事不宜迟,趁着夜色,三人各自返回本营,以商议明日战事为名,召集麾下主要将领。
在营帐中,突然发难,亲兵一拥而上,将几个平日里对李嗣源最为忠心、或者态度暧昧可能走漏风声的军官当场拿下,不由分说,以“惑乱军心、意图通敌”的罪名,直接推出帐外斩首!首级旋即被悬挂于营门示众。
血腥的清洗迅速震慑住了全军。剩下的将领,要么是三人嫡系,要么是识时务的墙头草,见此情形,哪里还敢有异议?纷纷表态愿追随三位将军。
内部初步稳定后,窦仪立刻选派了一名能言善辩、且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心腹作为使者,携带三人联名的降书,秘密前往魏州城下,请求面见刘承珪。
魏州城内,刺史府。
刘承珪尚未休息,正在与几名将领商议明日如何应对李嗣源前锋的挑战。忽闻亲兵来报,城外窦仪等人派来使者请降,他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精光一闪。
“带进来!”
使者被引入堂下,虽是深夜,却也能看出其神色紧张,但言辞还算清晰。他跪倒在地,双手呈上降书,将窦仪、毛璋、袁建丰三人的困境、对李嗣源的恐惧、以及对大吴的向往,一一道来,并着重强调了他们已经清洗内部,斩杀李嗣源死忠军官以表诚意。
刘承珪仔细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心中飞速盘算着:窦仪等人投降,若是真心,则城外三万敌军瞬间可化为助力,守城压力将大为减轻,更能极大打击李嗣源的士气。但若是诈降……风险也不小。
然而,李嗣源大军转眼即至,时间紧迫,已容不得他细细甄别,或是千里迢迢请示汴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好!”刘承珪猛地一拍帅案,声音斩钉截铁,“窦仪、毛璋、袁建丰能识天命,弃暗投明,本将军代表大吴皇帝陛下,准了!”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使者:“然,为确保万全,需依我之法行事!尔等三部,即刻起,分为两千人一队,于城外指定区域,卸下所有甲胄军械,只着单衣!然后,逐队由我军官吏引领,入城接受检查和安置!入城之后,自有粮米供应,但需遵守我军法令,不得滋事!待陛下旨意到达,再行整编安置!可能做到?”
这条件极为苛刻,几乎是让三部联军彻底解除武装,任人宰割。
使者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但想起临行前窦仪的叮嘱,以及眼下岌岌可危的处境,知道己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能!我家将军定当遵从刘将军安排!”使者咬牙应承下来。
“如此甚好!”刘承珪站起身,“事不宜迟,今夜便开始!你立刻回去复命,一个时辰后,我看尔等行动!若敢耍花样,休怪本将军麾下儿郎刀锋不利!”
使者唯唯诺诺,连忙退出,趁着夜色溜回大营。
窦仪、毛璋、袁建丰得到回复,虽觉条件严苛,但求生心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立刻下令全军集结,宣布弃唐投吴的决定。虽有部分士卒心中忐忑,但在将领们的弹压和“降则生,抗则死”的现实面前,无人敢公开反对。
于是,在魏州城头吴军士卒警惕的注视下,城外联军大营开始了紧张而诡异的调动。
三部人马被重新打散编制,混合在一起,以两千人为一队,在军官的带领下,垂头丧气地走到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的空旷处,在一片火把的照耀下,开始卸甲弃械。
沉重的铁甲、锋利的刀枪、强弓硬弩……被杂乱地堆放在一起,很快便堆积如山。卸去武装的士兵,只穿着单薄的戎服或百姓衣衫,排成稀疏的队伍,在少量吴军军官的引领和大队吴军弓弩手的监视下,垂着头,沉默地通过洞开的城门,进入魏州城内。
整个过程持续了几乎一整夜。城内的吴军早已划定了区域,将这些降兵分批安置在几处空旷的营地,派兵看守,并提供了简单的热食和饮水,暂时稳住了局面。
刘承珪亲自在城头监督,直到天光微亮,最后一批降兵入城,城外那堆积如山的军械被吴军辅兵迅速运回城内,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一夜未眠,但精神却颇为振奋。他立刻回到行辕,再次提笔,将窦仪等人率部来降之事,以及自己的处置方式,详细写成奏章,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再次飞报汴梁。
当第二日午后,李嗣源派出的先锋大将,率领五千精锐骑兵,风尘仆仆赶到魏州城下时,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联军旧营,以及魏州城头那飘扬的“吴”旗和严阵以待的守军。想象中的友军踪影全无,仿佛那三万人马凭空蒸发了一般。
先锋大将惊疑不定,派人四处探查,只找到一些丢弃的杂物和车辙印记,指向魏州城内。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也不敢贸然攻城,只得一面将情况快马回报后面的李嗣源,一面在城外择地扎营,监视魏州动向。
他心中暗恨窦仪等人拖延误事,打定主意要在李嗣源面前狠狠参他们一本,请陛下将这几个畏敌如虎、贻误军机的家伙斩首示众!
而与此同时,在汴梁皇城,徐天几乎在同一日之内,接连收到了刘承珪攻克魏州的捷报和收降窦仪等三部的急报。
览罢奏章,徐天抚掌大笑:“刘承珪真乃朕之良将也!临机决断,胆大心细!不仅克复坚城,更能化敌为军,消弭三万敌军于无形,大善!”
他立刻下达旨意:命京营御武统制、保宁侯杜仲,即刻率领两万京师禁军精锐,北上魏州,负责接收、整编窦仪、毛璋、袁建丰所部降军!严令沿途各州县,务必保障这支降军的粮饷供应,不得克扣短缺,以防其因生计无着而哗变生乱!同时,对窦仪等三人,先行安抚,赐予金银绸缎,具体官职待其入汴觐见后,由吏部依制量才擢用。
圣旨以最快的速度发出。杜仲接旨后,不敢怠慢,立刻点齐兵马,浩浩荡荡开出汴梁,向北而去。
魏州城下,随着窦仪等三部的临阵倒戈,胜利的天平,已然明显地向着大吴一方,重重地倾斜而去。李嗣源尚未与刘承珪正式交手,便已先折了三万臂助,其南下突袭的战略意图,遭受了致命的打击。等待着这位河东名将的,将是一场更加艰难、胜算渺茫的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