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羊峪口狭窄的天空,被浓烟和飞溅的血雾彻底遮蔽。朱瑾那柄狭长苗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毒蛇锁定咽喉前的最后一击!刀尖幽光刺目,直指徐天喉头!
死亡的冰冷几乎冻结了徐天的血液。身体的本能压过了寰宇星图带来的剧烈抽痛,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后仰倒,一个狼狈至极的铁板桥!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寒意,紧贴着他仰起的喉咙皮肤擦过,“嗤啦”一声,将他胸前本就破烂的粗布军服连同内衬皮甲彻底划开,留下一条火辣辣的冰凉印记!
后背重重砸进泥泞与血污混杂的地面,粘稠冰冷的触感瞬间浸透薄袄。左肩的旧伤遭到撞击,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入,眼前金星狂冒。视线所及,是朱瑾那张在浓烟与火光映衬下如同恶鬼的脸——暴怒、残忍,带着碾碎蝼蚁般的绝对自信。苗刀一击落空,刀势毫不停滞,手腕微转,狭长的刀身划出一道诡异弧线,由刺转劈,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沉猛力道,狠狠剁向徐天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双腿!刀锋未至,凌厉的劲风已压得皮肉生疼!
避无可避!徐天瞳孔缩成针尖,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对石头、杜瘸子、丙字都无数亡魂的滔天恨意,在胸腔里轰然炸开!他猛地曲腿收腹,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泥浆血泊中一个狼狈的侧滚翻!同时,一直紧攥在左手的“人签”铁环,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朱瑾立足点前方的泥泞地面!
“噗!”
铁环半截没入湿滑的泥浆,溅起一片腥臭的黑红泥点!朱瑾那势在必得的一刀,因徐天这完全不顾形象的泥鳅打滚再次落空,重重劈在徐天刚才躺倒的位置,泥水混合着血沫四溅!更糟糕的是,他脚下一滑——徐天砸出的那片泥浆刚好在他落脚的发力点上!饶是他下盘极稳,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晃!
这电光火石间创造的微小破绽,就是徐天以命搏出的唯一生机!他翻滚之势未停,右手已闪电般探入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抓出一把刚从盐场带出的、雪白刺眼的细盐!身体借着翻滚的惯性,几乎是贴着地面,手臂由下而上猛地一扬!
“噗——!”
一大捧雪白的盐粒,如同天女散花,带着徐天满腔的狠厉与决绝,狠狠砸向朱瑾因身形微晃而低俯下来的面门!
“嗯?!”朱瑾猝不及防!他万没想到对方在生死关头竟使出如此下作手段!盐粒又细又密,劈头盖脸!瞬间糊满了他那双狭长阴鸷的眼睛!
“啊——!”一声短促而暴怒的痛吼从朱瑾喉咙里迸出!眼睛是人体最脆弱的器官,被如此多细小尖锐的盐粒击中,剧烈的刺痛和灼烧感瞬间剥夺了他的视觉!他下意识地闭眼,左手猛地去捂眼睛,持刀的右手也因剧痛和突如其来的黑暗而动作一滞!
就是现在!
徐天眼中血芒爆射!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发出最后的扑杀!他身体猛地从泥泞中弹起,全身的力量、速度、意志都灌注在紧握横刀的右臂上!刀锋撕裂浓烟,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不再追求任何花巧,只是最直接、最野蛮、最原始的一记突刺!目标——朱瑾因剧痛而微微敞开的胸膛!
“死——!”
刀锋刺破皮肉的声音被战场巨大的喧嚣淹没。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凝固。朱瑾捂着眼睛的手猛地顿住,身体僵硬。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截染血的刀尖。剧痛从眼睛蔓延到胸口,冰冷的感觉迅速吞噬着力量和意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如同破败的风箱。
徐天喘着粗气,双手死死握住刀柄,感受着刀身传递来的阻力,以及那生命流逝的细微震颤。他猛地发力,将横刀狠狠一拧!绞碎心脏!
“噗通!”
朱瑾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泥泞和血泊之中,激起一片暗红的泥浪。那双曾让无数人胆寒的狭长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映照着峡谷上空翻滚的浓烟和血色,凝固着最后的不甘与难以置信。
“朱…朱瑾死了!”距离最近的石头最先反应过来,少年兵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劈了叉,尖利地划破一片区域的喧嚣!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朱瑾死了!!!”
“指挥使大人杀了朱瑾!!!”
吼声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整个混乱的峡谷战场!无论是正在负隅顽抗的黑云都亲卫,还是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淮南溃兵,又或是正杀红眼的铁签营士兵,动作都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那具倒在泥血中的玄黑身影,那柄依旧被徐天死死钉在对方胸口的横刀,成了战场上最醒目的焦点!
“将军——!”残余的几名雁子都亲卫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主将授首,如同抽掉了他们最后的精神支柱!仅存的战斗意志如同雪崩般瓦解!有人呆立当场,有人绝望地试图冲向朱瑾的尸体,却被周围反应过来的铁签营士兵瞬间乱刀砍倒!
“跑啊!朱将军死了!”
“败了!败了!快逃命!”
淮南溃兵更是彻底崩溃,如同炸窝的蚂蚁,丢下武器,哭喊着、推搡着,只想逃离这片燃烧的炼狱!
“降者不杀!”杜仲的咆哮如同炸雷响起,独眼中闪烁着凶光与狂喜交织的火焰,“放下兵器!跪地免死!”
“放下兵器!跪地免死!”铁签营的士兵齐声怒吼,士气如虹!刀矛并举,如同驱赶羊群般,将残余的抵抗瞬间碾碎!
峡谷内的战斗,在朱瑾倒下的那一刻,胜负已分。只剩下零星的抵抗和绝望的哀嚎。
徐天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将横刀从朱瑾的胸膛里拔了出来。刀身带出一溜温热的血沫。他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钻心的剧痛和脑海中寰宇星图过度消耗带来的阵阵眩晕。汗水、血水、泥浆混合着盐粒,糊满了他的脸和身体,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拖垮。他低头看了一眼朱瑾那张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脸,又抬头望向谷口方向那道依旧在熊熊燃烧、隔绝了外界的冲天火墙。
外面的朱瑾残部…还有王茂章的主力…他心头警兆未消,一股比刚才搏杀更深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石羊峪的血腥盛宴,远未结束。
“大人!”杜仲一瘸一拐地冲了过来,脸上混杂着狂喜和后怕,“您怎么样?伤得重不重?”他目光扫过徐天胸前被划开的皮甲和里面渗血的皮肉,又看向他苍白的脸色。
“死不了。”徐天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强撑着站直身体,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落在朱瑾那颗须发皆张的头颅上,“杜仲!枭首!快!”
“明白!”杜仲眼中凶光一闪,毫不迟疑地拔出腰间短匕,扑向朱瑾的尸体。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一颗怒目圆睁、沾满泥污血垢的头颅被提了起来。杜仲扯下朱瑾身上一块相对干净的黑色衣料,胡乱将头颅裹住,紧紧系在腰间。
“石头!带人清理战场!所有黑云都装备、粮车!能带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徐天眼中寒光一闪,指向谷口燃烧的火墙,“给我堆过去!加柴!让火烧得更旺!挡住外面的眼睛!快!我们时间不多!”
“是!”石头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嘶声应命,转身就招呼还能动弹的士兵。
就在这时,峡谷入口方向,震天的喊杀声、战鼓声、金铁交鸣声如同海啸般猛地压了过来!那声音穿透了火焰燃烧的噼啪爆响,带着一种排山倒海的威势!
王茂章的主力,终于杀到了!
他们显然已经击溃或驱散了被火墙阻隔在谷口外的朱瑾残部,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击着那道摇摇欲坠的烈焰屏障!
“轰隆隆——!”
巨大的撞木狠狠撞击着火墙边缘的岩石和燃烧的障碍物!火焰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得四散飞溅!浓烟被搅动得更加狂乱!一道狭窄的、由湿泥和尸体强行压出的通道,在火焰与浓烟中,被硬生生撞开!
赤色的浪潮汹涌而入!
无数梁军精锐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踏着火焰的余烬和同伴的尸骸,涌入狭窄的峡谷!他们盔甲鲜明,刀矛闪亮,带着一股百战精锐的剽悍杀气,瞬间将峡谷内残余的零星抵抗碾成齑粉!梁军的赤旗在谷口高高飘扬,如同宣告着这片战场新的主宰。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王茂章!他端坐于一匹神骏的枣红马上,金甲在浓烟中依旧闪烁着刺目的光泽。那张如同铁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瞬间锁定了峡谷深处、被一群疲惫铁签营士兵簇拥着的徐天,以及…杜仲腰间那个用黑布包裹、正不断滴落粘稠液体的圆形物体。
王茂章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停在了一片狼藉的战场中央。身后汹涌的赤色洪流也随之停下脚步,肃杀之气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峡谷内所有的喧嚣。无数道目光,带着敬畏、探究、贪婪、忌惮,聚焦在徐天和他身边那面象征朱瑾的黑底血字认旗上——此刻那面旗帜,已被一名铁签营士兵踩在脚下,沾满了污泥和血渍。
“徐天。”王茂章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朱瑾何在?”
徐天强忍着眩晕和伤痛,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对着王茂章的方向,抱拳,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回禀大帅!逆贼朱瑾,负隅顽抗,已被卑职阵斩于谷中!”
随着他的话音,杜仲猛地一步踏前,独眼中闪烁着亢奋与凶悍交织的光芒。他一把扯下腰间的黑布包裹,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掼在王茂章马前的泥泞血泊之中!
“咕噜噜——”
包裹散开,一颗须发怒张、沾满泥污血垢的头颅滚了出来,停在那匹枣红马的蹄前。那双空洞的眼睛,正好死不瞑目地、直勾勾地“望”着端坐马上的王茂章!
“嘶——!”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梁军士兵们看着那颗曾经凶名赫赫、如今却如同垃圾般滚在泥地里的头颅,眼神复杂。
王茂章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那颗头颅上停留了足足三息。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随即,他的目光抬起,重新落在徐天身上,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阵斩朱瑾…好,很好。”王茂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本帅记得,命你伏击,阻其逃窜,夺回漕粮。你倒好,直接把人头给本帅摘回来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燃烧的粮车残骸、遍地狼藉的尸体、以及那些被铁签营士兵控制住、垂头丧气的俘虏,“粮车呢?本帅的漕粮何在?”
压力如同山岳般再次压下。徐天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杜仲和石头等人瞬间绷紧的身体。他深吸一口气,迎向王茂章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禀大帅!朱瑾逆贼焚粮断后,负隅顽抗!卑职率部浴血死战,虽阵斩贼酋,然贼众凶顽,拼死纵火,粮车…损毁过半!其余粮秣,卑职已命人竭力抢救,尚存三成有余,已集中看管!”
“三成?”王茂章身边一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将领(正是其麾下悍将刘知俊)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徐指挥使好大的口气!朱瑾这点残兵,能烧掉七成漕粮?莫不是…有人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了吧?”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铁签营士兵身上那些从黑云都尸体上扒下来的、相对精良的皮甲和武器。
“你放屁!”杜仲独眼瞬间血红,按着刀柄就要上前,被徐天一个凌厉的眼神死死钉在原地。
徐天没有理会刘知俊的挑衅,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王茂章身上,声音沉稳:“大帅明鉴!石羊峪狭窄,贼众困兽犹斗,火油火箭四溅,粮车多为草料麻袋,遇火即燃,蔓延极快!卑职与麾下儿郎,为夺粮车,死伤惨重,实无力尽数保全!所存粮秣,皆在此处,大帅可即刻派人清点!若有一粒粮被卑职私藏,甘受军法!”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铿锵之力:“然!卑职以为,此役,朱瑾授首,其剐人鼓雁子都精锐尽丧于此!其劫夺漕粮、祸乱淮南之谋彻底粉碎!此等大功,岂是区区粮秣可衡量?光州之围,寿州之破,石羊峪之绝杀!朱瑾此獠,终伏诛于我铁签营刀下!此乃大帅运筹帷幄之功!亦是我大梁将士用命之果!”
一番话,掷地有声!将朱瑾之死的意义拔高,又巧妙地将功劳归于王茂章和“大梁将士”。周围的梁军士兵,尤其是那些刚冲进来、目睹了战场惨烈景象的,看向徐天和铁签营残兵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认同和敬畏。是啊,朱瑾这颗让多少大梁将领都头疼不已的毒瘤,竟然真被这个年轻的营指挥使给摘了!粮草固然重要,但这颗人头,分量更重!
王茂章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一闪而逝。他依旧沉默着,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徐天脸上来回逡巡,似乎要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看穿。峡谷里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伤兵压抑的呻吟。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急匆匆地从谷口方向奔来,在王茂章马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禀大帅!汴梁宣慰副使陈襄大人,率其亲随,已至谷口!言…言有要事求见大帅!并…并要质问徐指挥使,擅杀朝廷巡查参军钱禄之事!”
陈襄!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寒冰,瞬间砸进了徐天紧绷的心弦!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刀柄,指节捏得发白。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汴梁的爪牙,竟追到了这血腥的战场!
王茂章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恢复如常。他瞥了一眼地上朱瑾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立如枪的徐天,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让陈副使谷口等候。刘知俊!”
“末将在!”
“即刻清点剩余粮秣,收押俘虏,救治伤兵,清理战场!”
“遵命!”
“徐天!”王茂章的目光再次锁定徐天。
“卑职在!”
“带上朱瑾首级,随本帅…去见见这位汴梁来的‘上官’!”
“是!”
石羊峪谷口,那道曾经阻断千军的火墙已被彻底扑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狼藉和刺鼻的烟味。风卷着灰烬和血腥气,呜咽着掠过。
汴梁副使陈襄,此刻已下了马。他那身深青色团花官袍在战场硝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脸上惯有的阴冷被一种混合着惊怒、焦虑和强压的傲慢所取代。他背着手,在原地踱着步,眼神不时瞟向峡谷内,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亲兵队正胡彪按刀肃立在他身后,脸色铁青,脸上的刀疤微微抽搐,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肃立的梁军士兵,充满了戒备和敌意。那面猩红牙边的汴梁军旗,在他身后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茂章高大的身影在亲卫的簇拥下,出现在谷口。他并未骑马,金甲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每一步踏出都带着百战统帅的沉雄威压。他身后半步,跟着形容狼狈、血污满身却腰杆笔直的徐天。杜仲紧随徐天身侧,独眼凶光毕露,右手死死按在腰间那个用黑布包裹的圆球上。
“王帅!”陈襄看到王茂章,立刻换上一种带着夸张热情的虚伪笑容,快步迎上,拱手行礼,“王帅神威!一举荡平朱瑾逆贼,可喜可贺!下官在谷外,听得里面喊杀震天,心驰神往,恨不能亲身杀贼,为王帅效犬马之劳啊!”
王茂章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陈副使有心了。逆贼授首,赖将士用命。”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陈襄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随即落在王茂章身后的徐天身上,那虚伪的热情瞬间被阴冷的怒火取代。他猛地一指徐天,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公堂上的惊堂木:“王帅!下官此来,正要向您禀报此獠滔天大罪!光州营指挥使徐天,目无王法,抗命不遵,竟敢擅杀朝廷巡查参军钱禄及其随行汴梁军士!此乃谋逆!形同造反!请王帅即刻将此獠拿下,就地正法,以正国法军威!”
“谋逆?造反?”王茂章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陈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陈副使,此言…可有实据?钱参军入光州军营巡查,可有本帅手令?可有汴梁枢密院勘合?”
陈襄被王茂章这轻描淡写的反问噎得一窒,胖脸瞬间涨红:“这…王帅!钱禄奉的是汴梁勘合!巡查军务,乃是…”
“本帅问的是,”王茂章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击,“他入我光州军营,可有本帅的手令?军营重地,无令擅闯,按我军律,该当何罪?”他目光转向徐天,“徐指挥使,你说。”
徐天上前一步,抱拳,声音嘶哑却清晰:“回大帅!按我大梁军律,无主帅手令或枢密院勘合,擅闯军营重地者,视同细作!营卫可格杀勿论!钱禄一行九人,昨日持一纸来历不明之勘合,强闯军营,更欲强搜盐仓军资,污蔑卑职私盐谋利!卑职据理力争,钱禄竟悍然动用私刑,残害我守仓士卒!此等行径,与敌寇何异?!卑职为保军资,护将士,迫不得已,将其就地正法!其罪状,人证物证俱在!光州军民,皆可为证!”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直刺陈襄,“卑职倒要反问陈副使!钱禄无令擅闯军营,滥用私刑,劫夺军资,该当何罪?汴梁派此等酷吏前来‘宣慰’,究竟是何用意?莫非是想乱我军心,资敌以粮?!”
“你…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陈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徐天的手指都在哆嗦,“钱禄乃朝廷命官!手持勘合,巡查军务,天经地义!你擅杀上官,还敢在此狡辩?!王帅!您听听!此獠是何等猖狂!若不严惩,朝廷威严何在?汴梁法度何在?!”
“汴梁法度?”王茂章忽然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不再看气急败坏的陈襄,目光转向徐天身后肃立的杜仲,声音平淡无波:“朱瑾首级何在?”
杜仲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将手中黑布包裹的圆球往地上一掼!
“咚!”
包裹散开,朱瑾那颗须发怒张、死不瞑目的头颅再次滚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停在陈襄的脚边!那双空洞的眼睛,正好对着陈襄因惊骇而瞬间煞白的脸!
“啊!”陈襄吓得怪叫一声,如同被蝎子蜇了脚,猛地向后跳开一步,官袍下摆都被溅上了泥点,狼狈不堪。他身后的胡彪脸色也是一变,手下意识地按紧了刀柄。
“逆贼朱瑾,祸乱淮南,屠戮军民,罪不容诛。”王茂章的声音如同宣读判决,在死寂的谷口回荡,“今授首于光州铁签营指挥使徐天刀下。此乃光复淮南以来,第一大功!”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陈襄脸上,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寒的力量,“陈副使,你口口声声汴梁法度,朝廷威严。如今,本帅麾下将领,阵斩巨寇,立下不世之功。你身为汴梁宣慰副使,不先论功行赏,以彰朝廷恩威,却在此纠缠于一个擅闯军营、滥用私刑、形同叛逆的钱禄…是何道理?”
“我…”陈襄被王茂章这连消带打、又抬出朱瑾人头大功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官袍。他看着地上朱瑾那颗狰狞的头颅,又看看王茂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看看周围梁军将士那越来越不善的目光,一股巨大的寒意和恐惧攫住了他。他猛然意识到,在这远离汴梁的淮南战场,在这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石羊峪口,所谓的“汴梁法度”,在王茂章的军威和朱瑾这颗人头的分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
“王帅…下官…下官…”陈襄嘴唇哆嗦着,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官威,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惶恐。
王茂章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粒尘埃。他转向徐天,声音恢复了统帅的威严:“徐天听令!”
“卑职在!”
“着你部即刻押送所获漕粮及朱瑾首级,返回光州!整军休养,论功行赏!至于钱禄一事…”王茂章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脸色惨白的陈襄,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本帅自会具本上奏汴梁,详陈始末!是非曲直,自有朝廷公断!”
“卑职领命!”徐天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强忍着几乎要瘫软的眩晕感,抱拳领命。他知道,王茂章这一句话,暂时保住了他,也保住了铁签营!代价是,他彻底绑在了王茂章的战车上,并将汴梁的赵九一系得罪到死。
“至于陈副使,”王茂章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面无人色的陈襄身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疏离,“宣慰地方,舟车劳顿。光州新下,百废待兴,恐有招待不周。副使若无他事,可随本帅中军行动,待淮南诸事稍定,再行‘宣慰’不迟。”
这是变相的软禁和驱逐!陈襄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此行,一败涂地!不仅没能扳倒徐天,拿到私盐证据,反而在王茂章面前彻底失了体面,甚至可能搭上自己的前程!他怨毒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剜了徐天一眼,最终只能极其艰难地、极其屈辱地对着王茂章深深一揖:“…下官…遵命。”
王茂章不再多言,翻身上马,金甲在夕阳下反射出最后一道刺目的冷光。大队梁军精锐如同赤色的潮水,簇拥着他,向着峡谷外滚滚而去,只留下陈襄、胡彪和那面孤零零的汴梁军旗,在谷口的风烟中,显得格外萧索与狼狈。
徐天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压抑、血腥和疲惫都吐出去。他拄着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杜仲和石头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
“大人!成了!我们…我们赢了!”杜仲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狂喜。
徐天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望向光州城的方向。夕阳如同巨大的熔金火球,正沉沉坠向西山,将天空染成一片壮烈而凄艳的血红。那血色浸透了连绵的山峦,也浸透了光州城模糊的轮廓。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锋,卷起谷口的灰烬和血腥,呼啸着掠过他疲惫而染血的脸颊。
怀中的“人签”铁环冰冷而沉重,紧贴着同样冰冷、属于石头的那绺头发。雪花盐的咸涩仿佛还残留在指尖,混合着石羊峪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渗入骨髓。
光州城头的赤旗在暮色中猎猎翻卷,如同燃烧的火焰,宣告着一场惨胜。徐天站在权力的门槛上,脚下是尸骸铺就的台阶,眼前是深不见底的乱世棋局。他握紧冰冷的铁签,喉间滚过无声的誓言——这以血淬炼的权柄,终将刺破笼罩四野的沉沉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