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像一把钝刀子,割在脸上不算锋利,但那持续的冷意却能慢慢浸透骨髓。天色灰蒙蒙的,刚过下午四点,暮色就已迫不及待地开始蚕食白昼。
苏婷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在老旧的小区门口跺了跺脚,哈出一口白气。她刚从流水线上下来,站了整整八个小时,小腿肚像是灌了铅。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儿子,那疲惫里又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单元门,爬上五楼。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儿子来来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
“妈妈!”
孩子的呼喊驱散了不少寒意。苏婷弯腰,用冰凉的脸颊贴了贴儿子温热柔软的小脸,然后才看到站在来来身后,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神情的丈夫李哲。
“回来啦。”李哲接过她手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声音有些低沉。
“嗯。”苏婷应着,一边换鞋一边习惯性地问,“来来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
“乖!”来来抢着回答,但随即,小脸上的兴奋黯淡了一些,他扯了扯苏婷的衣角,“妈妈,老师今天说事情了。”
“哦?说什么了?”苏婷拉着儿子的小手走到客厅。这间不大的两居室,虽然家具陈旧,却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哲倒了杯温水递给苏婷,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幼儿园要办元旦汇演,每个班都要出节目。来来他们班表演一个童话剧,老师已经把演出服选好了,通知发在家长群里,让自行购买。”
苏婷心里“咯噔”一下,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她没立刻去看手机,只是问:“什么样的衣服?贵吗?”
李哲还没回答,来来已经兴奋地比划起来:“是王子!妈妈,我演一个小王子!衣服可好看了,有金色的边边,还有一个小披风!”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期待和喜悦。
那光芒太耀眼,让苏婷几乎不敢直视。她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吗?我们来来要当王子啦?真棒!”
她这才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永远有99+未读消息的家长群,费力地往上翻,找到了老师发的通知。图片加载出来,那是一套宝蓝色的王子服,仿天鹅绒面料,领口和袖口镶着金色的绶带式花边,肩上果然有一个深红色的短款披风,配着一顶小王冠。确实很精致,很符合孩子们对“王子”的想象。
她的目光迅速滑到价格链接上——点击去,某宝店铺的页面跳出来,标价:288元。
二百八十八。
这个数字像一颗小钉子,轻轻敲进了苏婷的心口。不算剧痛,但那种存在的涩感,无比清晰。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个温和的笑容:“是挺好看的。来来穿一定很精神。”
李哲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然和同样的无奈。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晚上,哄睡了来来,夫妻俩在狭小的客厅里,对着那盏光线昏黄的节能灯,开始了这场必须面对的商议。
“我看过了,288。”苏婷揉着额角,声音带着疲惫,“这还只是一套衣服。演出是不是还得买双新鞋?老师会不会要求统一什么配件?”
“嗯,我看了群里的补充说明,建议配黑色的小皮鞋。”李哲的声音有些干涩,“来来现在穿的那双,鞋头有点磨损了,也确实该换了。”
“皮鞋……”苏婷在心里快速盘算着,“一双像样点的儿童皮鞋,起码也得一百多吧。这就四百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这个月房贷三千八,水电燃气物业费加起来大概五百,来来幼儿园的伙食费八百,爸那边这个月的药费……”
她一项项数着,每报出一个数字,空气就好像更凝滞一分。李哲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旧沙发扶手上一个微小的裂口。
他是附近一家机械厂的技工,技术不错,但厂子效益一般,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也就六千出头。苏婷在电子厂,计件加底薪,拼死拼活,一个月能拿四千多。加起来一万出头的收入,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供养一个孩子,赡养一位常年吃药的老人,支付一套老破小的房贷,就像在走钢丝,必须精打细算,不能有任何意外的开销。
而这套演出服,就是那个“意外”。
“要不……”李哲迟疑地开口,“我跟老师说说,看看有没有旧的衣服可以借来穿一次?或者,有没有便宜点的替代品?”
苏婷立刻摇头:“家长群你也看了,别的家长都在发‘已下单’‘期待宝贝演出’。我们单独去问老师能不能借旧的,来来知道了会怎么想?其他小朋友会怎么看他?”她太了解孩子的世界有多么敏感,一点点“不同”,都可能成为被嘲笑的原因。他们自己苦点累点没关系,但不能让孩子在集体里抬不起头。
“可是,这一个月凭空多出四五百的支出……”李哲抹了把脸,“要不,我晚上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零工可以做?”
“你白天在厂里站一天还不够累吗?”苏婷心疼地看着丈夫眼下的乌青,“我再想想办法……这个周末我看看能不能多申请加点班。或者……”她咬了咬嘴唇,“我那条金项链,是不是……”
“不行!”李哲断然拒绝,“那是咱妈留给你的唯一像样的东西,不能动。”
谈话陷入了僵局。窗外,北风呼啸着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屋里,沉默像一块沉重的湿布,覆盖在两人身上。那288元的王子服,像一座无形的小山,压在这个本已不堪重负的家庭上。
最终,苏婷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买吧。钱……总能挤出来的。谁让……”她望向卧室房门,门缝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那是来来的小夜灯,“谁让人家是我们的宝贝呢。”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重重地落在了李哲的心上。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粗糙的手。那双手,曾经也是细腻光滑的,如今却布满了茧子和细小的裂口。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家笼罩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之下。苏婷和李哲照常上班、下班,照顾孩子,但彼此都清楚,那笔额外的开销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
苏婷开始更加极致地节俭。她中午不再吃厂里食堂十五块钱一份的两荤一素套餐,而是头天晚上多做一些,第二天带饭,基本都是素菜,偶尔见点肉星。她计算着每天买菜的钱,多花一块钱都要犹豫半天。晚上给来来洗脚时,她会把水龙头开到最小,精确计算着热水的用量,生怕多浪费一分燃气费。
李哲则开始偷偷地留意各种兼职信息。他问过快递站点晚上是否需要分拣员,问过24小时便利店是否需要夜班店员,甚至去小区附近的餐馆问过是否需要洗碗工。但不是时间不合适——他不能影响白天厂里的工作,就是工钱太低,算上来回奔波的成本,得不偿失。
一天晚上,李哲下班回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他悄悄把苏婷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有些油腻的钞票。
“哪来的?”苏婷惊讶地问。
“厂里最近有一批急活,精度要求高,废品率也高。师傅们都不太愿意接。我主动跟主任申请了,按件计费,做得多拿得多。”李哲压低声音,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但眼睛里有光,“就是得晚回来一两个小时,打磨、校准,比较费时间。”
苏婷看着那卷钱,又看看丈夫熬红的眼睛,鼻子一酸:“你……你别太拼命了。”
“没事,我年轻,扛得住。”李哲咧嘴笑了笑,“给儿子买王子服,这动力足着呢。”
与此同时,来来似乎也察觉到了家里微妙的气氛。他虽然只有五岁,但对父母的情绪有着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整天叽叽喳喳地讨论王子的衣服和台词,变得安静了一些。
有一次,他听到外婆在电话里跟妈妈念叨什么东西又涨价了,妈妈低声应付着。来来放下手里的玩具,跑到苏婷身边,仰着小脸问:“妈妈,是不是王子的衣服很贵?”
苏婷心里一紧,蹲下来,努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宝贝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爸爸妈妈最近好像都很累。”来来小声说,“如果太贵了,我……我可以不当王子。我当一棵树也行,老师说过,树不用换衣服。”
那一刻,苏婷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却坚定:“不,宝贝。你一定要当王子。你是爸爸妈妈心里最棒的小王子。衣服的事情爸爸妈妈会解决,你只要好好练习表演,到时候在台上闪闪发光就行了,知道吗?”
来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苏婷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她打开那个二手物品交易平台App,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条页面记录上——那是一台几乎全新的便携式照片打印机。那是去年她生日时,李哲用额外发的奖金给她买的礼物。李哲说她喜欢给来来拍照,打印出来贴在墙上比存在手机里有意义。她当时心疼钱,却也被这份心意深深感动。
这台打印机,她用得极其爱惜,此刻却成了家里唯一能快速变现的、属于“非必需品”的物件。她咬咬牙,拍了照片,挂了上去,标价比原价低了三分之一。她在商品描述里写道:“几乎全新,功能完好,因个人原因转让。”
发布成功的那一刻,她心里空落落的。
几天后,有人联系了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成交。钱打到手机上的那一刻,苏婷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李哲发现打印机不见了,沉默了一下,什么都没问,只是在那天晚上,默默地给她夹了好几次菜。
钱,总算勉强凑够了。演出服和一双新的小皮鞋,在来来日复一日期盼的眼神中,被加入了购物车。苏婷的手指在“立即购买”上悬停了片刻,最终还是用力按了下去。
付款之后的等待,对于来来来说,是甜蜜而煎熬的。他几乎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要问:“妈妈,我的王子衣服到了吗?它坐飞机来的还是坐火车来的?”
对于苏婷和李哲而言,这种等待则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希望衣服快点到,好了却一桩心事,又隐隐希望它慢点到,好像这样那笔钱就还在口袋里多捂了一会儿。
一个星期后,快递终于到了。那是一个硕大的纸箱,比想象中要大。来来兴奋得像只小麻雀,围着纸箱又蹦又跳。
晚饭后,一家人郑重其事地拆开包裹。衣服被层层叠叠的塑料膜包裹着,拿出来时,带着一股新布料特有的、略微刺鼻的气味。
“来来,快来试试!”苏婷抖开那套王子服。
衣服的质感比图片上看起来要单薄一些,那些金色的绶带花边,近看其实是化纤材质,有些硬,边缘甚至有点扎手。宝蓝色的仿天鹅绒面料,在某些角度下会泛出一种不太高级的光泽。但这一切,在来来眼中,都无关紧要。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让爸爸妈妈帮他穿上衬衫、背心、外套,最后系上那个带着魔术贴的小披风。苏婷把那个金色的纸板王冠戴在他头上。
穿戴整齐,来来站在客厅中央,有些紧张,又无比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
“怎么样?妈妈?爸爸?我像王子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昏黄的灯光下,孩子穿着那套并不算十分精致的戏服,小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那一刻,他仿佛真的被加冕了,不是被那顶纸王冠,而是被父母沉甸甸的爱。
“像!真像!”苏婷的眼圈红了,她赶紧拿出手机,“来,宝贝,站好,妈妈给你拍张照。”
李哲也笑着,眼眶有些湿润,他伸出大拇指:“我儿子,就是最帅的王子!”
来来在客厅里转着圈,披风扬起来,他嘴里念念有词,练习着老师教的台词:“我是星星王子,我要找到世界上最亮的星星……”
苏婷和李哲相视而笑,之前所有的挣扎、妥协和辛劳,在这一刻,似乎都值得了。只要孩子开心,只要他眼中那束光不灭,他们愿意付出更多。
快乐只持续了不到两天。
那天下午,苏婷接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语气有些抱歉:“来来妈妈,真是不好意思。之前发的那套王子服的链接,厂家那边说面料库存不足,发货可能会延迟,怕耽误演出。所以我们临时又找了一家质量和款式更好的,价格……稍微贵一点点,但是保证按时发货。链接我重新发到群里了,之前下单的家长可以申请退款。实在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苏婷的心猛地一沉。她挂了电话,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新的群通知。新的王子服图片跳出来,样式大同小异,但细节明显更精致,面料看起来也更挺括。价格链接显示:388元。
三百八十八!
比之前足足贵了一百块!而且,这意味着她刚刚卖掉的打印机,她和李哲辛苦凑出来的钱,瞬间又不够了!那种刚刚卸下重担又被加上更重砝码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弹。直到来来从幼儿园回来,像往常一样扑进她怀里,她才猛地回过神。
“妈妈,老师说了吗?我们的王子衣服变得更漂亮了!”来来显然也知道了新通知,他的喜悦是那么简单直接,完全看不到母亲脸上的阴霾。
“嗯,妈妈知道了。”苏婷的声音有些沙哑。
晚上,李哲回来,苏婷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李哲听完,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个向来温和的男人,第一次在妻儿面前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挫败和愤怒。
“这叫什么事儿!说换就换!他们知不知道这一百块钱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意味着什么?!”他低吼着,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来来被爸爸的样子吓到了,缩在苏婷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
苏婷赶紧把儿子搂进怀里,对李哲使了个眼色:“你小声点,别吓着孩子。”
李哲颓然地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揪着:“对不起……我……我只是……”他说不下去了。
这个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来来似乎明白了,新衣服的事情让爸爸妈妈非常为难。他变得异常安静,自己洗漱,自己爬上床,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要求听睡前故事。
苏婷和李哲躺在床的两侧,背对着背,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要不……”很久之后,苏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绝望的颤音,“就跟老师实话实说吧,说我们经济上有困难,买不起新的,就用旧版那套,或者不参加了……”
“不行!”李哲猛地转过身,尽管在黑暗里,苏婷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坚决,“衣服已经试过了,来来那么喜欢,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演王子。现在说不演了?你让他以后在小朋友面前怎么做人?我们咬碎了牙,也得把这口气争下来!”
“可是钱呢?钱从哪里来?”苏婷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打印机已经卖了,你加班也加到头了,难道真要去卖血吗?”
“我去借!”李哲豁出去了似的,“我跟工友借,跟老张借!一百块,总能借到的!”
“借了不用还吗?”苏婷反驳,但声音已经弱了下去。她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办法了。尊严在孩子的快乐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第二天,李哲果然红着脸向关系最好的工友老张开了口。老张很爽快,立刻转了一百块钱给他,什么也没多问。但李哲拿着手机,看着那笔转账,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新的订单,在一种屈辱和无奈交织的情绪中,再次下单了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下度过。新的演出服在演出前一周终于到了。这一次,质量确实好了不少,来来穿上更加神气。但苏婷和李哲看着这套衣服,心情却无比复杂。
为了偿还工友的一百块,以及弥补这额外支出造成的窟窿,李哲接下了更急、更累的私活——帮一个朋友的朋友改装二手车里的音响线路。这活在晚上进行,地点在一个废弃的旧车库,环境阴冷,报酬按辆计算。
他不敢告诉苏婷具体是做什么,只说是技术顾问,看看图纸,很轻松。但苏婷发现,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和金属屑混合的味道,指甲缝里也常常是黑的。而且,他咳嗽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大概是旧车库太冷,着了凉。
一天深夜,李哲又一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轻手轻脚地洗漱,躺下。身边的苏婷似乎已经睡熟了。他松了口气,很快就在极度的疲乏中沉沉睡去。
黑暗中,苏婷却睁开了眼睛。她悄悄地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向身边的丈夫。李哲睡得很沉,眉头却习惯性地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那份压力似乎也未曾远离。她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的手,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到那指甲缝里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黑色油污,还有手指上新增的几道细小的划痕。
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陈旧却干净的床单上。她什么都明白了。什么看图纸的技术顾问,他根本就是去干又脏又累的体力活了。这个傻子,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在默默地透支着自己。
她没有戳穿他。她知道,这是丈夫守护家庭和尊严的方式。她能做的,就是假装不知道,然后更加努力地打理好这个家,照顾好他和孩子。
第二天,苏婷请了半天假,去了城隍庙旁边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她不是去购物,而是去“考察”。她看到很多店铺在招人,串珠子、粘发夹、包装小礼品……这些都是计件的零工,可以带回家做。虽然工钱低廉,但时间自由,不耽误她上班和照顾家庭。
她默默记下了几家店的联系方式。
同时,来来也变得更加“古怪”。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穿上王子服炫耀。相反,他常常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干什么。问他,他就神秘兮兮地说:“这是秘密,到演出那天你们就知道啦!”
苏婷和李哲只当是小孩子的新游戏,并未深究。
元旦汇演的日子,终于到了。
幼儿园里张灯结彩,充满了节日的气氛。礼堂里座无虚席,家长们举着手机、相机,翘首以盼。
后台更是忙乱成一团。老师们像赶小鸡一样把穿着各色演出服的孩子归位,家长们则抓紧最后的时间给孩子整理衣服、补妆。
苏婷和李哲一起送来来来到后台。来来穿着那套价值“388元+无数夜晚辛劳”的王子服,小脸被老师化了点淡妆,显得格外精神漂亮。
“加油,宝贝!你是最棒的!”苏婷亲了亲儿子的脸颊。
“好好演,儿子!爸爸给你录像!”李哲举着手机,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自然。
来来看着爸爸妈妈,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
演出开始了。一个个节目依次上台,孩子们稚嫩的表演引得台下阵阵掌声和欢笑。苏婷和李哲坐在台下,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里都是汗。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幕布,等待着儿子的出场。
终于,报幕员说道:“下面,请欣赏由向日葵班带来的童话剧《星星王子》!”
幕布缓缓拉开。舞台背景是深蓝色的夜空,点缀着银亮的星星(显然是孩子们画的)。几个穿着星球服装的小朋友在台上移动。
然后,星星王子出场了。
来来昂首挺胸地走到舞台中央,他的步伐稳健,台词清晰。苏婷和李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比自己上台还紧张。
剧情推进着,星星王子在寻找世界上最亮的星星。他遇到了傲慢的太阳星球(一个戴着巨大太阳头套的孩子),遇到了清冷的月亮姐姐……最后,他在一颗小小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星球(一个穿着灰色衣服、蹲着的小朋友)前停下。
按照剧本,这里星星王子应该发现这颗小星球内心的光芒,然后谢幕。
但来来却停了下来,他转向观众席,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然后,定格在了苏婷和李哲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用他那清亮、带着奶音的童声,开始了即兴的发挥:
“我找啊找,找遍了整个星空。太阳很亮,但它太烫了。月亮很亮,但它太远了。都不是我要找的,最温暖、最亮的那颗星星。”
台下有些细微的骚动,老师在一旁也捏了把汗,不知道这小家伙要干什么。
来来却丝毫不受影响,他继续说着,眼神无比认真:“后来,我发现,最亮最温暖的星星,不在天上,就在我的家里。”
他说着,从自己那个红色的小披风后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什么东西——那根本不是剧本里的道具!
那是一些用金色的、银色的糖纸,仔细折叠、拼接起来的小星星。还有一些,是用废弃的包装纸盒剪成星星形状,上面用彩笔画满了图案,甚至贴着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小图片。最大的一颗“星星”,居然是用一个废弃的、圆形的茶叶罐盖子做的,上面贴满了亮晶晶的彩色碎纸片,在舞台灯光下,反射出廉价却异常璀璨的光芒。
他捧着一把这样五颜六色、手工粗糙的“星星”,高高举起,对着台下,大声地说:
“这颗星星,是妈妈。她像星星一样温柔,晚上会给我讲故事,她的手虽然有点粗糙,但是最温暖了。”他拿起一颗用黄色糖纸折的星星。
“这颗星星,是爸爸。他像星星一样坚强,会把我举得很高很高,他工作很累,但回家还是会陪我玩。”他拿起那颗用茶叶罐盖子做的“星星”。
“还有这颗,是爷爷。这颗,是奶奶……”他一一介绍着,每一颗简陋的“星星”都被他赋予了家人的身份和特质。
“我发现,世界上最亮的星星,就是爱!是用爱做成的星星!”来来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他的眼睛比舞台所有的灯光都亮,“我不要天上的星星了,我只要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他们就是我的星星王国!”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自孩子本真的演绎惊呆了。
苏婷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李哲举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镜头模糊一片,他也顾不上擦,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直冲眼眶。
几秒钟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持续了很久很久。有的家长在偷偷抹眼泪,老师们也露出了惊讶而感动的笑容。
幕布缓缓拉上。来来站在台上,抱着他那一堆珍贵的、用爱做成的“星星”,像一个真正的、发现了世间最大宝藏的王子。
汇演结束后,来来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最具创意小演员”奖。但他似乎并不太在意那个小小的奖状,他更关心的是他那些“星星”有没有被碰坏。
回家的路上,来来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叽叽喳喳地复盘着自己的演出。
“爸爸妈妈,你们看到我的星星了吗?是我自己偷偷做的!用你们不要的糖纸和盒子!老师说的,王子要找到最亮的星星,我就想,最亮的星星不就是你们吗?”
苏婷和李哲相视一笑,所有的疲惫、心酸、挣扎,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李哲把儿子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来来高兴地挥舞着手里的奖状和那颗最大的“爸爸星星”。
“儿子,”李哲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你今天不是星星王子。”
来来愣了一下:“那我是什么?”
“你是,”苏婷接过话,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给我们带来了整个星空和所有光芒的,我们的王。”
来来似懂非懂,但他喜欢这个说法,开心地笑了。
夜空下,繁星点点。城市的灯火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
李哲和苏婷知道,生活依然会有沉重的房贷,有意外的开销,有无数需要精打细算的日子。那套王子服的价签,或许会在一段时间里,成为他们记忆里一个苦涩的印记。
但是,今夜,他们的儿子用他最天真也最深刻的方式告诉他们:爱,才是世界上最亮的星星。它无法被标价,却足以照亮所有黯淡的岁月。
他们抬起头,看着天上那轮清澈的冬月,和闪烁的群星。寒风吹过,但牵着彼此的手,牵着孩子的手,心里却无比温暖和踏实。
他们拥有的,是一个用爱铸就的、真正的星星王国。而他们的宝贝,就是这王国里,永远无需加冕,却光芒万丈的、唯一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