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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用尽全力挪开一块脸盆大的岩石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他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沾满泥浆和血污的手,掏出来瞥了一眼。屏幕碎裂的纹路下,清晰地显示着来电人——林岚。时间显示是晚上九点多。

儿子!小杰的高烧!林岚那绝望的哭喊和地上碎裂的论文稿纸……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巨大的愧疚和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按向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伴随着更猛烈的震动!拱顶一块巨大的、半悬着的危岩,在持续的震动和渗水作用下,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砸落!狠狠地撞击在刚刚顶撑起来的千斤顶和钢架上!烟尘暴起,碎石如雨!

“小心!”旁边的工人猛地将他扑倒!

手机脱手飞出,屏幕朝下,摔进了浑浊的泥浆里。那刺耳的震动铃声,被淹没在岩石崩塌的巨响和工人们惊骇的呼喊声中,戛然而止。

胡文兵被扑倒在地,泥浆糊了一脸。他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一片翻滚的烟尘和惊魂未定的人群。手机,静静地躺在几步外的泥水里,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像一颗沉入深渊的心脏。那一刻,隧道里冰冷的泥水,仿佛灌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整个人冻结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家与工地,两个战场,都在崩塌。他躺在泥泞里,大口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分不清是烟尘呛的,还是心口撕裂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塌方体被清理出一个狭窄的通道,加固班三个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工人被连拖带拽地救了出来。胡文兵被人从泥浆里拉起来,浑身脱力,像散了架一样。有人把那个沾满泥巴的手机递还给他。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屏幕,碎裂的纹路下,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电量耗尽的标志,像一个无情的句号。

他靠着冰冷的隧道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头深深埋进沾满泥浆和血污的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工人安全的如释重负,被巨大危险冲击后的生理性反应,以及对家中妻儿那噬心蚀骨的担忧和愧疚……所有情绪像山洪一样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堤坝。这个在工地泥浆里摸爬滚打、在证书题海里披荆斩棘、在论文攻坚中熬干心血的铁汉,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在充斥着死亡威胁的隧道深处,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低沉的呜咽。泪水混着泥浆,在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

那一晚之后,胡文兵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他依旧沉默,依旧忙碌,依旧在各个工点间奔波,像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工地上的人发现,他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仿佛又刻深了几分,眼神里除了惯有的专注和疲惫,似乎又沉淀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

那部摔裂的手机被他修好了。他不再让它长时间静音或塞在工装最深的袋底。有时在颠簸的工程车上,他会拿出手机,指尖在碎裂的屏幕上摩挲,看着屏保上那张一家四口在某个公园阳光下的合影——妻子笑得温婉,两个儿子活泼可爱,他自己站在旁边,笑容还有些拘谨。那画面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工地的尘土和喧嚣。他会反复点开那个标注着“家”的号码,编辑框里输入了又删掉,删掉了又输入,最终往往只是发出一条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信息:“安?小杰烧退了吗?” 或者 “在工地,一切好,勿念。” 发送键按下的那一刻,他总会下意识地望向车窗外急速倒退的山峦,眼神复杂。

来来饭店里,胡文兵的身影又出现了,频率比之前更低,间隔也更长。他还是点那碗牛肉面加荷包蛋,但老周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紧绷到极致的弦似乎松了那么一丝丝。有一次,他吃着面,那个旧帆布挎包里掉出一个小本子。老周帮忙捡起来时,无意中瞥见摊开的那页上,不再是他熟悉的工程符号或公式,而是用铅笔笨拙地画着几个小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手拉着手,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爸爸,回家,想。”

胡文兵有些窘迫地迅速接过本子合上,塞回包里。老周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他的茶杯续满了热水。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图纸的更迭和山岭间蜿蜒延伸的路基上悄然流逝。胡文兵负责的那条穿山越岭的高速公路,终于克服了最艰难的地质挑战,像一条灰色的巨龙,逐渐显露出它雄伟的筋骨。山体被劈开,隧道被打通,巨大的桥墩拔地而起,跨越深谷。工地上,胡文兵的身影依旧忙碌,但“拼命三郎”的称号下,多了一丝沉稳和运筹。

那篇被林岚撕碎的论文,如同凤凰涅盘。胡文兵在无数个深夜的工棚里,在仅有一盏小灯陪伴的办公桌前,在颠簸的工程车座位上,重新拼凑、验证、修改、打磨。碎裂的稿纸变成了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字符,被践踏的心血在更严谨的数据和更深刻的反思中重新凝聚。他将那次惊心动魄的塌方抢险中获得的宝贵一手资料,将针对极端破碎岩层和高压富水断层带摸索出的特殊支护工艺、超前地质预报改进方法、动态施工调整策略……这些用血汗甚至生命边缘的体验换来的经验,毫无保留地融入了论文的核心。每一个公式,每一张图表,都浸透着工地的泥浆、隧道的硝烟和家庭冷战的冰霜。

论文最终提交给了省公路学会的年度科技论文评选。起初,如同石沉大海。胡文兵并未过多表露情绪,只是继续埋首于工地的繁杂事务。直到某天,一个来自省城的陌生电话打到项目部。小刘激动地冲进胡文兵的临时办公室:“胡工!电话!省里学会的!找您!”

胡文兵正在审阅一份桥梁桩基检测报告,闻言手顿了一下,才平静地接过话筒:“喂,您好,我是胡文兵。”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热情的中年男声:“胡工您好!我是省公路学会秘书处的李明。首先祝贺您!您的论文《复杂地质条件下特长隧道安全高效掘进关键技术研究与实践》在本次年度科技论文评选中,经过专家多轮严格评审,荣获一等奖!祝贺您!”

胡文兵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有些泛白。他沉默了几秒钟,才低声道:“谢谢学会,谢谢评审专家。”

“您的论文结合重大工程实践,数据详实,创新点突出,特别是针对极端破碎岩层的动态支护体系和灾害预警响应机制,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和推广意义!”李秘书长的声音充满赞赏,“学会决定将您的论文作为重点成果推荐参加下个月在省城举办的‘智慧交通与绿色建造’高峰论坛,并安排您做现场报告交流。这可是展示我们省高速公路建设技术水平的重要窗口啊!胡工,请您务必做好准备!”

“好,一定。”胡文兵的回答依旧简短,但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力量。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小刘激动地看着他:“胡工!一等奖!还要去省里做报告!太牛了!”

胡文兵没有像小刘期待的那样露出笑容。他只是缓缓地靠向椅背,仰起头,望着简易房顶棚上那盏发出嗡嗡声的日光灯管。灯光落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点湿润的光。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迟来的认可和肩上无形的重担一起吸进肺腑,再缓缓吐出。那紧锁了太久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窗外的工地上,打桩机沉闷的撞击声依旧,但此刻听来,竟像是为他敲响的、迟到的鼓点。

论文获奖的消息像一阵风,吹过了寂静的工地,也吹到了更远的地方。省交通厅的行业通讯刊载了简讯,市里的晚报也做了小篇幅报道。接着,省电视台一档聚焦科技创新的栏目组找上了门。

采访安排在一个相对不那么繁忙的下午。摄制组扛着机器来到工地现场。胡文兵穿着干净的工装,戴着安全帽,站在已初具雏形的巨大桥墩旁。镜头前的他依旧显得拘谨,甚至有些木讷,远不如他讲解技术方案时那么挥洒自如。记者的问题大多围绕他的成长经历、论文成果的意义、工程中的挑战。

“胡工,听说您出身寒门,一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取得了这么多行业顶尖的资质和成果,能分享一下您的动力来源吗?”记者将话筒递近。

胡文兵沉默了一下,目光掠过镜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脚下依稀可见散落的村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觉得,人不能选择出身,但能选择脚下的路,和往前走的态度。工程这行,靠的就是真本事。证书是敲门砖,是能力的证明。论文,是想把经验教训留下来,让后来人少走点弯路,少冒点险。”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修路,不只是为了连通地理上的距离,更是想缩短那些像我老家一样,困在山里的人们,走向外面世界的距离。”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没有豪言壮语,却带着一种千钧的力量。当记者问及家庭支持时,胡文兵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简单地说:“家里……付出了很多。很感谢他们。”

节目播出后,反响出乎意料地好。胡文兵那张带着风霜、眼神坚毅的脸,他那句“缩短山里人走向世界的距离”,和他“安全帽里塞资料”的传奇故事一起,在网络上引发了不小的关注。他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网红工程师”——一个代表着专业、奋斗、草根逆袭的符号。采访邀约、行业交流活动的请柬开始纷至沓来。

胡文兵对此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抗拒。“都是虚的,”他对前来道贺的老周说,在来来饭店吃着那碗不变的牛肉面,“路修不好,桥塌了,隧道堵了,什么奖什么名都是白搭。该干的活,一点也少不了。”

他依旧把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工程收尾的繁杂工作中。只是,人们发现,他回镇上的次数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些。虽然每次停留的时间依然很短,但不再是匆匆扒完一碗面就走。他会去镇上新开的一家小文具店,仔细挑选一些小男孩喜欢的画笔、模型或者故事书。也会去菜市场,笨拙地询问摊贩,买些妻子和孩子可能爱吃的菜,尽管他厨艺生疏得可怜。

老周有一次看见他提着两大袋东西从市场出来,笑着打趣:“胡工,这是要回家露一手?”

胡文兵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腼腆的窘迫,掂了掂手里的袋子:“试试……总得试试。”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就是不知道……回去还赶不赶得上热乎饭。”

十年光阴,足以让山川改道,让荒岭变通途,也足以让一个在泥浆中打滚的技术员,沉淀为行业里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省城会展中心,灯火辉煌,高朋满座。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穹顶映照得如同白昼。主席台上方悬挂着醒目的横幅:“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颁奖典礼”。台下,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科学家、工程师、学者,以及各级领导。空气里弥漫着成功、荣耀与智慧的气息。

胡文兵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取代了陪伴他多年的工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鬓角已染上明显的霜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比十年前更深的纹路,眼神却依旧沉静锐利,只是此刻,这沉静中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丝紧张。他身旁坐着林岚。岁月同样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知识女性的清雅气质愈发沉淀。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深紫色套裙,嘴角挂着矜持而温柔的微笑,目光偶尔与丈夫交汇,带着无声的支持和不易察觉的骄傲。他们的两个儿子——当年发烧的小杰和惶恐的大儿子——如今已是挺拔的少年,穿着笔挺的小西装,安静地坐在父母身边,好奇又带着点兴奋地打量着这盛大而庄严的场面。

“下面,颁发‘交通运输组’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主持人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会场,“获奖项目:《复杂艰险山区高速公路智能建造与安全保障关键技术及应用》!请获奖代表上台领奖!”

掌声雷动,如同潮水般涌起。追光灯精准地打在胡文兵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在妻子鼓励的目光和儿子们亮晶晶的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上灯光璀璨的领奖台。从白发苍苍的颁奖嘉宾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象征着国家层面认可的奖杯和证书时,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台下是无数道祝贺的目光,闪光灯亮成一片。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他:“胡文兵总工程师,作为项目第一完成人,请发表获奖感言。”

胡文兵走到话筒前。会场安静下来。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些期待的眼神,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十年前那个暴雨夜隧道里的泥浆与绝望,是安全帽里被汗水浸湿的书页,是工棚里昏黄的小灯,是来来饭店油腻的桌面,是妻子撕碎的稿纸和儿子滚烫的额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谢谢国家,谢谢评委会,谢谢所有为这个项目付出巨大努力的团队同仁。这份荣誉,属于每一位在崇山峻岭间、在隧道深处、在桥梁云端,用智慧和汗水浇筑这条通途的无名建设者。”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辉煌的会场,望向遥远的群山:“我们修路,是为了跨越。跨越地理的障碍,跨越技术的鸿沟,最终,是为了跨越贫穷与闭塞。知识和技术,是开山的斧,是架桥的梁,是唯一能带我们翻越命运这座险峰的推土机。”他的话语朴实而充满力量,掌声再次热烈响起。

就在掌声稍歇,胡文兵准备结束发言时,主持人微笑着示意大家安静,拿起一张明显是手写的、有些稚嫩字迹的信纸。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主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温暖的感动,“在颁奖典礼筹备期间,评委会收到了一封特殊的来信。它来自我们获奖者胡文兵先生的一位家人。评委会深受触动,认为这封信,或许比任何获奖感言,都更能诠释奋斗的意义和传承的力量。在此,请允许我为大家朗读这封信。”

会场瞬间变得极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持人手中的信纸上。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用清晰而充满感情的声音念道:

“尊敬的科学家爷爷、工程师伯伯阿姨们:你们好!我叫胡明轩,是胡文兵的儿子,今年上小学五年级。今天,我爸爸要去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奖。老师说,那是国家发的,是对做了很大很大贡献的人的奖励。我很高兴,但也有一点点……嗯,担心。”

念到这里,主持人停顿了一下,会场里响起一阵善意的轻笑。

“我担心爸爸太忙,忘了吃饭。他总是在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修路。妈妈说他像一颗螺丝钉,哪里需要就钉在哪里。小时候,我生病发烧,特别想爸爸,可他总在电话里说‘爸爸在忙,很关键’。有一次妈妈生气了,撕了他的稿子,爸爸回来时,我看到他偷偷把那些碎纸片一张张粘起来……后来,爸爸好像回来得比以前多了一点,虽然他做的菜很难吃,买的玩具也不是我最新想要的,但他会笨手笨脚地帮我拼模型,会听我讲学校里那些他觉得‘很幼稚’的笑话。”

台下,林岚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紧紧握住了胡文兵的手。胡文兵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听着,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爸爸很少讲大道理。但他有一次带我去看他修的大桥。桥好高好长,跨过了很深很深的山谷。爸爸指着桥下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个很小很小的村子。爸爸说:‘看,轩轩,爸爸小时候,就住在那种地方。山太高,路太烂,出来一趟要走大半天。’他看着那座桥,又说:‘知识是梯子,能爬出穷山沟;技术是推土机,能把挡路的大山推开。爸爸没别的本事,就靠这个。’”

主持人的声音也微微有些哽咽,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念道:

“以前我不太懂。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爸爸和伯伯阿姨们修的路、架的桥,不只是石头和钢筋,它们是梯子,是推土机,是让更多像我爸爸小时候那样住在山里的孩子,能更容易地走出来的路!爸爸说,拿到这个奖,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我知道他还会很忙,还会去很远的地方。但我不太担心了。因为我知道,他在做一件很厉害很厉害的事——用他学到的知识,像推土机一样,推开那些叫做‘贫穷’和‘困难’的大山!这是我爸爸,也是我长大想成为的人。”

“谢谢大家听我说。祝大会成功!——胡明轩。”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会场陷入了短暂的、极致的寂静。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这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持久,更加热烈,充满了感动、敬意和温暖。许多人眼中闪烁着泪光。

追光灯下,胡文兵挺拔的身影第一次明显地晃动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抬起手,用指节用力地按压着自己的眉心,试图阻止那汹涌而出的热流。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林岚早已泪流满面,她伸出手,紧紧环抱住丈夫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两个少年儿子也站了起来,小脸上满是激动和骄傲,用力地鼓着掌。

主持人等掌声稍歇,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谢谢明轩小朋友。这封信,让我们看到了科技之光背后,那份最朴素、最动人的家国情怀和代代相传的精神力量!再次向胡文兵总工和他的团队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胡文兵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泪水终究还是冲破了堤防,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肆意流淌。他不再掩饰,任由泪水滑落。他抬起手,不是去擦拭,而是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环抱他的手。他的目光越过璀璨的灯光和掌声的海洋,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工地泥浆里挣扎的自己,看到了安全帽里的书页,看到了隧道里熄灭的手机,看到了来来饭店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也看到了儿子信中描绘的那条用知识和技术推开的、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通途。

这一刻,所有的奋斗、挣扎、孤独、愧疚,所有的证书、论文、汗水、荣光,都在儿子稚嫩却充满力量的笔触下,在妻子无声却坚定的拥抱中,在群山万壑间已然畅通的血脉里,找到了最终的落点和意义。那轰鸣的推土机,推开的不仅是贫穷的大山,也推平了他心中那座名为“缺席”的孤峰。

他握着妻子的手,握得很紧很紧。那双手,曾撕碎过他的梦想,也曾在他坠入深渊时,成为他唯一的缆绳。此刻,它们交握着,传递着无需言语的暖流。掌声如潮水般包围着他,追光灯热得发烫。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林岚。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嘴角却已弯起温柔的弧度,眼中映着璀璨的灯光,也映着他此刻狼狈又释然的脸。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十年来的千言万语,道歉、解释、感激、爱意……都拥堵在喉咙口。最终,他只是更紧地回握了她的手,低哑地吐出两个字,轻得几乎被掌声淹没:“……回家。”

林岚的泪又涌了出来,她用力地点头,将头更深地埋进他的肩窝,仿佛要将这十年的分离、等待、怨怼和心疼,都融进这一个依靠的动作里。

回家。一个不再仅仅是短暂停靠的驿站,而是灯火可亲、心有所安的归处。那个曾被工程图纸、科研数据和如山责任挤压得几乎失去温度的词,此刻重新变得滚烫而真实。

颁奖典礼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落下帷幕。胡文兵婉拒了后续的采访和应酬,一手紧紧攥着那尊沉甸甸的奖杯,一手牢牢牵着妻子的手,两个儿子像护卫一样跟在身侧,一家四口的身影穿过人群,走向出口。

推开会展中心厚重的大门,城市的璀璨夜景扑面而来。车流如织,霓虹闪烁。晚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暖流。

“爸,”大儿子胡明宇,那个当年在来来饭店被母亲爆发吓哭的小男孩,如今已是个挺拔的少年,他快步跟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手中的奖杯,“这奖杯……我能摸摸吗?”

胡文兵停下脚步,将奖杯递过去。冰冷的金属触感落在少年温热的掌心。小儿子胡明轩也凑过来,踮起脚尖好奇地看。

“沉吗?”胡文兵问,声音温和。

“沉。”明宇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捧着某种神圣之物。

“知道它为什么沉吗?”胡文兵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年轻的脸庞,又望向妻子。

明轩抢着回答:“因为它是金子做的!”童言无忌,引来林岚一声带着泪意的轻笑。

胡文兵也笑了,他抬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奖杯冰凉的表面,那上面镌刻着项目名称和他的名字。“金子是沉,”他看着儿子们,“但让它真正有分量的,不是金子,是它背后那些熬过的夜,走过的山路,解过的难题,扛过的责任,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向林岚,“……那些亏欠过的时光,和最终没有放弃的等待。”

林岚别过脸去,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下眼角。

“就像你信里写的,”胡文兵看向小儿子明轩,眼神柔软,“知识和技术,是梯子,是推土机。爸爸用它,和很多很多像爸爸一样的叔叔阿姨伯伯们一起,推开了挡路的大山,架起了跨河的桥梁。这奖杯,是大家伙一起‘推’出来的。它的分量,是无数人的汗水和心血。”

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覆盖在明宇捧着奖杯的手上:“爸爸希望,你们以后,也能找到自己手里的‘推土机’。用它去推开你们人生路上遇到的任何高山,不管那山叫困难,叫挫折,还是叫……迷茫。”

明宇似懂非懂,但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坚定。明轩用力点头:“嗯!我以后也要当工程师!造比爸爸的桥还大的桥!”

林岚终于破涕为笑,搂过小儿子:“好,好,都当工程师。不过现在,咱们先回家。今晚,妈妈下厨,给你们爸爸庆功!”

“哦!回家喽!”明轩欢呼起来。

胡文兵没有动。他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这城市夜晚微凉的空气。远处,高架桥上车灯连成流动的光河,更远的夜幕下,是沉默的群山轮廓。他知道,在那片群山之中,有他参与打通的血脉,有无数个像他当年一样渴望走出大山的少年。而他脚下的路,也从未停止延伸。

他一手接过儿子递回的奖杯,一手再次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和力量。

“走,”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力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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