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爬上来来家客厅的窗台,家里却已经醒透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感。
“妈妈,太爷爷的衣服好硬啊!”五岁的小来踮着脚,好奇地摸着沙发上熨烫得笔挺、几乎不带一丝褶皱的旧军装。那抹历经岁月沉淀的黄绿色,在晨光熹微中泛着柔和而肃穆的光泽。
来来正把果盘端到客厅茶几上,闻声望去,心里蓦地一紧:“小来,小心点,别弄皱了。”她快步走过去,轻轻将儿子的小手从军装上牵开,“这是太爷爷最宝贝的衣服。”
“可是今天太阳公公都没醒呢,太爷爷为什么要穿这个?”小来仰起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因为今天是个特别重要的日子。”来来的语气不由地放轻放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时,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爷爷陈大山走了出来。他今天似乎格外精神,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被一种内在的光彩熨平了些。他走到沙发前,目光落在军装上,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抚过肩章、衣领,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珍重,仿佛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
“爸,都准备好了。”来来轻声道。
陈大山点点头,没说话,开始慢慢地、一件件地穿上军装。客厅里很安静,只有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小来也乖巧地闭了嘴,睁大眼睛看着太爷爷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格外威严的老人。
丈夫陈宇端着泡好的茶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放轻了脚步,将茶杯轻轻放在老爷子惯坐的沙发位前。
“爷爷,阅兵还得等一会儿才开始呢,您先坐下喝口茶。”陈宇说道。
陈大山“嗯”了一声,小心地抻平军装下摆,才端端正正地在沙发正中央坐下,脊梁挺得笔直。
来来把电视打开,屏幕上,央视新闻频道已经在进行阅兵前的特别直播报道。雄伟的天安门广场沐浴在晨光中,长安街两侧伫立着肃穆的仪仗兵,红毯铺就的金水桥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一种庄严而期待的气氛透过屏幕弥漫到来来家的客厅里。
“太爷爷,为什么电视里也在放红旗呀?”小来挨着陈大山坐下,指着屏幕上迎风飘扬的旗帜。
陈大山低下头,看着重孙子天真无邪的脸,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因为今天,是我们打跑坏蛋,取得胜利的日子。是个大喜的日子,要挂红旗庆祝。”
“胜利?”小来眨巴着眼,“就像我搭积木,搭成了那样吗?”
老爷子被孩子稚气的类比逗得嘴角微微上扬,轻轻拍了拍小来的脑袋:“对,就像搭积木,不过我们花了十四年,很多很多了不起的人,一起努力,才搭成了这座叫‘胜利’的大房子。很多人……没能看到房子搭成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目光飘向窗外,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来来和陈宇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爷爷又想起了那些尘封的往事。
电视里,解说员正在介绍此次阅兵的意义:“……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旨在铭记历史,缅怀先烈,珍爱和平,开创未来……”
小来似乎被太爷爷的情绪感染,安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被电视屏幕上出现的宏大场面吸引:“爸爸,妈妈,快看!好多大飞机!”
屏幕上,空中护旗梯队的直升机编队正以护卫旗帜、编成字符的方式飞过,拉开了分列式的序幕。那巨大的轰鸣声即使透过电视机,也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开始了。”陈宇低声道,调整了一下坐姿。
陈大山更是屏息凝神,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一个镜头。
徒步方队开始通过天安门广场。他们步伐铿锵,整齐划一,如同移动的山脉,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解说员介绍道:“这些受阅官兵,主要从具有抗战部队血脉的单位中抽组,包括八路军、新四军、东北抗联、华南游击队等抗战主力,体现了红色基因的历史传承……”
“爸,您看,这是‘刘老庄连’、‘雁门关伏击战英雄连’、‘老虎团’……”来来指着屏幕上闪过的功勋荣誉旗帜,有些激动地念着那些光辉的名字。
陈大山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死死盯着屏幕,盯着那些年轻而刚毅的面孔,盯着他们肩上扛着的、承载着无数牺牲与荣光的旗帜。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呼吸变得有些粗重。良久,他才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好……好啊……孩子们……走得真精神……没给老前辈丢人……”
他的眼中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水光,但他迅速抬起粗糙的手背,极其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
小来注意到了太爷爷的异常,他凑过来,小声问:“太爷爷,您哭了吗?”
“没有,”陈大山吸了吸鼻子,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太爷爷是高兴。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看到了很多老朋友。”
“老朋友?”小来更困惑了,“他们也在电视里吗?”
来来心头发酸,正想岔开话题,电视镜头恰好给了一个受阅方队官兵的特写——那是一张年轻却无比坚毅的脸庞,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眼神锐利如炬,充满着信念的力量。
就在这时,小来忽然伸出小手指着屏幕,清脆的童音在客厅里格外响亮:“太爷爷,太爷爷!你看那个哥哥!他是不是和你铁盒子里的照片上的太爷爷,有点像呀?”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大山猛地一怔,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来来和陈宇也愣住了,目光齐齐投向爷爷。
小来口中的“铁盒子”,是爷爷床头柜里那个上了锁、谁也不让碰的旧铁皮盒。家里人都隐约知道里面装着爷爷最珍贵的记忆,但从不敢多问。
陈宇反应过来,连忙拉下小来的手:“小来,别瞎说。”
小来委屈地扁扁嘴:“我没瞎说……太爷爷那张照片穿着一样的衣服,就是旧旧的……”
陈大山却像是没听见孙子的制止,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那排山倒海般行进的方阵,又缓缓转过头,目光逐一掠过眼前的儿子、孙女和重孙子。他的眼神复杂极了,里面有汹涌的波涛,有深沉的痛楚,还有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沉淀后的释然。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电视机里传来装备方队隆隆驶来的轰鸣声。
终于,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异常平静:“小宇,去我屋里,把床头柜里那个铁盒子……拿来吧。”
陈宇和来来同时惊愕地看向爷爷。
“爸?”陈宇迟疑地叫了一声。
“去吧。”陈大山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却依旧胶着在电视屏幕上那支无声流淌的钢铁洪流上。
陈宇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去了爷爷的卧室。
客厅里一时只剩下电视的声音。装备方队正按照实战化联合编组,隆隆驶过。新型坦克、导弹、无人作战装备……这些代表着国家强大国防力量的“国之重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峻而威严的光芒。
小来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乖乖靠在妈妈身边,睁大眼睛看着电视里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大车车”和“大炮炮”。
很快,陈宇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走了回来。盒子上了锁,锁扣也已经有些氧化发黑。
陈大山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摸索出一把小小的、同样泛着岁月铜绿的钥匙。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终于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铁盒上。来来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陈大山缓缓打开盒盖。里面并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只有几样看似普通却显然被极度珍视的物品:一枚颜色暗淡、缎带泛白的奖章;几张边缘卷曲、发黄脆弱的黑白照片;还有一本深红色封皮、同样老旧的小册子。
老爷子无视了电视里震天的轰鸣,他用那双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从盒子最上层拿起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极其年轻的军人,穿着不合身的军装,瘦削却精神抖擞,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带着一丝羞涩又骄傲的笑容。他身后是简陋的土坯房和辽阔的田野。
“这就是您年轻时吗?”来来轻声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陈大山点点头,拇指无比轻柔地摩挲着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庞,仿佛在触摸那个遥远的自己。
“他,”老爷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就是像电视里的那些孩子一样……那年,我十七……他十八……我们是一个村的,一起偷跑去参的军……”
他的话语顿住了,眼眶迅速变红,积蓄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正好滴落在手边那枚锈迹斑斑的军功章上,溅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叫栓子……李栓子……”爷爷的声音破碎不堪,“我们说好了……等打跑了鬼子,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种一大片麦子,吃都吃不完的白面馍馍……”
电视里,传来解说员激昂的声音:“……战旗方队,代表的是浴血于抗日烽火的功勋荣誉!从无数英雄和众多功勋荣誉旗帜中,遴选具有典型意义的旗帜,寓意着伟大的抗战精神接续传承……”
这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与客厅里凝重的悲伤交织在一起。
“那……后来呢?”小来小声问,他似乎也听懂了太爷爷的悲伤,小手悄悄握住了太爷爷粗糙的手指。
“后来……”陈大山闭上眼,又一滴泪滚落,“有一次……很小的遭遇战……鬼子的冷枪……他为了推我一把……就……”
老人再也说不下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住那张冰冷的照片,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来来瞬间泪流满面。陈宇也红了眼眶,伸出手,紧紧握住爷爷颤抖的另一只手臂。
他们从未见过爷爷如此失态。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倔强的老人,仿佛将一生的泪水和积压了八十年的悲痛,都在这一刻倾泻了出来。
电视中,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暂歇,画面切换到肃立的军乐团,紧接着,一支深沉而悲壮的乐曲响了起来,是熟悉的《献花曲》。镜头掠过广场,掠过受阅官兵,掠过年号台——“1945—2025”,最后定格在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
庄严而悲悯的气氛透过屏幕,弥漫到千家万户。
在音乐声中,陈大山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一些。他依旧紧紧攥着那张照片,但脊背重新挺直了一些。他抬起头,混浊的泪眼望着电视屏幕上那高耸的纪念碑,喃喃道:“……八十多年了……栓子,还有好多好多兄弟……他们都没能看到今天……没看到现在这好光景……”
他转过头,看着环绕在身边的重孙子、孙女和孙女婿,目光逐一扫过他们流泪的脸。
“我们那会儿……啥也没有啊……”他的声音依旧颤抖,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枪不如人,炮不如人……吃的没有,穿的没有……凭啥赢?就凭着一股劲儿!一股不怕死、不服输的劲儿!就想着,咱们死了,爹娘娃儿就不用死,咱们这代人把该打的仗都打完,后代就能享太平!”
他的目光落在小来稚嫩的脸上,变得无比慈和而深邃:“……小来啊,太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梦里都梦不到……梦不到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出门坐汽车,天上飞着咱们自己的大飞机,地里用的都是机器……想吃肉就能吃肉……你们这些娃娃,能安安稳稳上学、玩闹……”
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排出:“……值了……都值了……我们那些苦,没白吃……血,没白流……看到今天,看到你们……栓子他们……也该瞑目了……”
他颤抖着手,将那张珍贵的照片,轻轻放回了铁盒里,和那枚沾了他泪水的军功章放在一起。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将铁盒的盖子盖上,却没有再上锁。
电视里,分列式已接近尾声,气势恢宏的空中梯队正呼啸着飞过天安门上空,拉出彩色的烟带。解说员的声音充满自豪:“……这些先进的战机,基本涵盖了我军现役主战机型,很多是大家关注的明星装备,还有一些是首次公开亮相,充分展示我军空中作战力量的跨越式发展……”
阳光已经完全洒满了客厅,明亮而温暖。
小来依偎在太爷爷怀里,仰起小脸,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太爷爷脸上未干的泪痕:“太爷爷不哭。那些爷爷都是大英雄。老师说了,英雄变成了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我们呢。”
孩子天真却真挚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最后一点悲伤的余绪。
陈大山一把抱住重孙子,把脸埋在孩子柔软的小身板上,肩膀耸动,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痛,更夹杂着巨大的慰藉和感动。
来来和陈宇也靠在一起,含着泪,却露出了笑容。
这时,电视里,所有的受阅方队均已通过,现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那是对辉煌历史的致敬,也是对强大现在的自豪,更是对美好未来的信心。
在这激昂的背景声中,陈大山终于松开了小来。他拉着重孙子的手,慢慢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电视屏幕。屏幕上,镜头正缓缓扫过整个天安门广场,扫过那一片片的红旗和欢腾的人群。
老爷子挺直了他那被岁月压弯了些许的脊背,缓缓抬起了右臂,五指并拢,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举到了斑白的鬓边。
以一个标准、庄严、凝聚了一生信念与忠诚的——
军礼。
他没有看身边的家人,目光穿越了电视屏幕,穿越了时空,仿佛正与他那些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战友们,与栓子,与千千万万为今日盛世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灵们,一同注视着这繁华似锦、山河无恙的——
他们曾誓死守护的祖国。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他苍老却无比刚毅的侧脸上,照在那身旧军装和依旧保持着敬礼姿势的手臂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了邻居家电视里传来的同样热烈的掌声和国歌的旋律。
来来望着爷爷金色的剪影,望着屏幕上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儿子的小手。
小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无比庄严的一刻,他安静地站着,学着太爷爷的样子,努力挺直了自己的小胸脯。
来来俯下身,在儿子耳边,用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
“小来,看到了吗?太爷爷敬礼的,不只是电视里。”
“他敬给所有为今天这个日子,付出过、牺牲过的英雄们。”
“他们……”
来来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她望向窗外明媚的蓝天,仿佛真的看到了无数颗闪烁的星辰。
“他们一直都在。”